第二十九章,囚于虛妄一
瘸子死了。
郝秋跪坐在一邊,那雙霧蒙蒙的眼睛,透出一絲迷茫。
自己是瘸子撿來的,現(xiàn)在瘸子死了,那她要去哪里?
轟隆隆的雷聲和著急劇的暴雨襲來,山體滑坡,那顫顫巍巍的房檐,終于撐不住,也塌在了地上。
郝秋迎著暴風(fēng)雨向一旁的山坡高處跑,站在山頂上向下望去,雨連成一片,像是天幕一般。
山風(fēng)卷著腐葉拍在郝秋臉上時,她正用石片割開野兔的喉管。六歲的身體裹著瘸子留下的破襖,血珠順著指尖滴在雪地里,綻開朵朵紅梅。那些傷口總在黎明前愈合,就像瘸子臨終前說的:“你是個小妖怪?!?p> 第七個滿月夜,自稱父母的人找到了她。婦人枯槁的手撫過她額角胎記,眼淚砸在生了凍瘡的手背上:“當(dāng)年饑荒,你爺爺說女娃養(yǎng)不活......“男人背上的竹筐里蜷著個男嬰,咳嗽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
父母。郝秋打量著對方。
新家是山腳下鎮(zhèn)子邊緣的土坯房。弟弟的藥渣堆在灶臺邊,熬成粘稠的黑漿。郝秋蹲在門檻剝野蒜,看著母親將最后半勺豬油舀進(jìn)弟弟碗里,猶豫了一下,又用筷子沾了一下豬油在郝秋的碗里攪和了一下。瓦罐底映出她模糊的倒影,額角胎記在暮色中泛著琥珀色微光。
看著這樣的場景,郝秋沒有任何一絲波瀾。
同在一個鎮(zhèn)子上,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嗎?還是說只是因為自己的弟弟要死了,而他們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們養(yǎng)老善后呢?
郝秋想著自己和瘸子餓得不行的時候,瘸子為了轉(zhuǎn)移饑餓的注意力,隨口和她聊天,聲音有些喃喃聽不真切。
瘸子也不指望郝秋接話,只是喃喃自語,掩蓋自己由于饑餓和疼痛所帶來的意識朦朧,“嗐。屁大的一點地方,倘若你父母真是在這,我偏偏不信他們,不知你在何處。哼,不過都是……”后面都是一些聽不真切的,諸如此類的話。
母親臉上爬滿了細(xì)紋,粗糙的手撫摸郝秋的頭發(fā),那雙眼睛像是充滿了苦難,盯著秋的時候,眼中帶著很復(fù)雜的情緒:“小妮,苦了你了,當(dāng)時,我正懷著你弟弟,夜晚鬧得厲害,好不容易才沉沉的睡了過去,哪知你爺是個壞良心的,就這么不聲不響的把你給……嘿,都過去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弟弟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整個人都纏著一股死氣,感覺到有人站在床邊,顫顫巍巍的睜開眼,“姐。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小心過了病氣給你。我沒事,過幾天應(yīng)該會好些?!?p> 郝秋由于營養(yǎng)不良個子不高,身體瘦弱,跟干柴火一樣,站在床邊,看著自己這個血緣上的弟弟,“你不害怕嗎?”
“害怕?”
“你可能會死掉,人都是很害怕死亡的?!焙虑镒诖策吽ν龋p手撐在床上,并不再去看弟弟的眼睛。
聽到這個問題,弟弟沉默了一會,笑著道,“不是經(jīng)常有人說18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嘛,我都習(xí)慣了,自小就這身子。也許剛開始是害怕的吧,可是,有時候我也想自己活著,是不是反而拖累了爹娘。”說到后面,弟弟的語氣中也帶了一絲不確定。
郝秋晃動的腿慢慢停下來,搭在床邊,“他們愛你。”
“爹娘也愛你?!钡艿艿馈?p> “愛我?”郝秋疑惑,“為什么要愛我呢?愛?怎么樣才算愛我?”
“因為你是他們的孩子。每個人表達(dá)愛的方式都不一樣?!?p> 郝秋沒有再繼續(xù),靜靜的坐在旁邊,看著自己的弟弟慢慢沉入睡眠,直到聽見爹娘回來的動靜才起身睡在的另一邊。
兩人在院子里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p> “小點兒聲,兩孩子都睡了?!?p> “哎,今天賣的又不好,家里的糧食也只夠勉強(qiáng)吃飽,阿垅的藥還沒著落?!?p> “算了,再想想辦法吧,先睡吧。實在不行,我看那旁邊礦上還要不要人?!?p> “那礦有點遠(yuǎn),光是一來一回都得兩天?!?p> 兩人又嘀咕了幾句才進(jìn)到屋子里。
郝秋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忽然感覺到一個人影向自己靠近,掖了掖自己的被子,撫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那雙并不怎么暖和的手,讓郝秋覺得如同滾燙的炭火一般,要將自己的皮膚燙出一個洞來。
天快亮的時候,郝秋是被弟弟劇烈的咳嗽聲吵起來的。
母親忙活了半天,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醒了,“醒啦?”
“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咳嗽的聲音一天比一天猛烈,弟弟身上的那股死氣也一天比一天濃重。
“你害怕嗎?”
“有點。”弟弟的聲音幾乎已經(jīng)讓人聽不見。
郝秋抬起自己剛剛被劃傷的手,上面已經(jīng)連疤痕都瞧不見了,只隱隱約約還有一道淡淡的粉色印子。
“一想起要面對死亡,我也害怕?!?p> 弟弟強(qiáng)撐著睜開眼睛,擠出一個笑,“姐姐當(dāng)然要平平安安長大,既然我已受了災(zāi)禍,那姐姐的那一份,也就由我?guī)徒憬愠袚?dān)吧?!?p> 又過了幾天,弟弟幾乎已經(jīng)是一天清醒不了幾個時辰。爹娘的面色也越發(fā)憔悴。
“不行就把糧食賣過一點吧。”
“哎,糧食賣了吃啥?”
第一次喂血是在驚蟄夜。
弟弟青紫的唇色讓她想起瘸子咳血的模樣,鬼使神差地咬破指尖,塞進(jìn)弟弟的嘴唇里。
垂死的嬰孩突然抓住她手指吮吸,郝秋隨著母親的樣子,撫摸著弟弟的頭發(fā)。
可是她實在是太瘦弱了,一時間面對這垂死掙扎的求生欲望沒有及時掙脫開來。
晨光中弟弟第一次安穩(wěn)入睡,母親抱著她哭濕了粗布衣襟。
郝秋接住母親的淚珠,咸的。
她有些不懂母親為何要哭,弟弟可以多活一段時間了,她不應(yīng)該高興嗎?側(cè)過身子,看見坐在一邊的弟弟的眼睛,以及,站在一邊看不清神色的父親。
“再喂一次?!肮扔昴侨眨赣H攥著她手腕按在陶碗上。刀鋒劃得比山狼還深,血線蜿蜒過陳年燙疤——那是很久以前,自己生火時留下的。郝秋數(shù)著血滴,突然看見碗底刻著的雙頭蛇圖騰。
這樣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原本活潑的弟弟變得沉悶,看向她的眼睛逐漸躲閃。
直到有一天,弟弟猛地從外面推開門,抓起郝秋,“離開這里!永遠(yuǎn)都不要再回來!”
可是還未出門,父親便已經(jīng)走了過來,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將兩人分開,那雙粗利的手摩擦著郝秋的面部,有些生疼。
立夏時分,家里來了穿綢衫的客人。鎮(zhèn)長攆著山羊須,琉璃鏡片后閃著精光:“前日縣太爺?shù)墓訅嬹R......“父母諾諾應(yīng)著,目光卻黏在桌上的銀錠。當(dāng)夜柴房響起鐵鏈聲,郝秋腕間新傷疊著舊疤,血珠墜入青玉瓶時發(fā)出詭異的脆響。
母親又抱著郝秋哭,“小妮,小妮……”
有點難受,郝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