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拒絕張垚垚的邀請的那天，他也做了一個夢。
那天也是殯儀館直接來車，把老太太運出了房間，
“姐姐跟哥都不來么”，劉建紅滿臉詫異得問道，老常鐵青著臉，沒有說話，他內(nèi)心也苦得很，也怨得很，這些年了，都是自己一個人拿命來伺候，姐姐跟哥來得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具體不做細(xì)想，自己總歸是高于這些自私的人的，或者說，自己跟父母更親，自己在父母的內(nèi)心中更為重要，想到這里，他似乎安慰了許多。
車子向著火葬場方向開，司機一直沒有說話，陪伴的陵園工作人員也沉默，哪怕陽光射入車窗，把斑駁得樹影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也沒有人移動，好像一車人都處在深深的憂慮當(dāng)中，
這當(dāng)然只是老常一個人的感覺，劉建紅雖然也為生命的逝去傷悲，但是她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解脫，媽，您終于安生了，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大家好像等一刻都等很久了。
那一年，在劉建紅的強烈建議下，老常帶著老母親申子慕去了帝都生活一陣子，那時候老太太還不會全天候不清楚，甚至有時候表現(xiàn)得十分健談，家里來客人都可以輕松加入，所有人都被這個八九十歲的老太太逗得哈哈大笑，這笑可不是那種笑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滑稽，還帶著一點由衷的敬佩，人人都覺得這老太太，思維敏捷，言語幽默，談吐不俗，哪有一點老年癡呆的影子。
常見美就坐在一邊警惕得注視著她的母親，原本她也是擔(dān)心老太太說出不什么不合時宜的話，讓對方詫異，讓自己難堪，沒想到，一切竟然如水絲滑，漸漸的她也放下心來，老太太逗哏，她就捧哏，一直到把客人送走，大家都處在一種非常和諧而快樂的氣氛中，
常見美笑出了眼淚，她用手抹著眼睛，心想：我的媽呀，您可真是我的親媽呀！
可旁邊的常見利卻根本不這樣看，他照顧老太太多年，深知這虛假繁榮的背后可能就是一場積攢已久的大爆發(fā)，不信就等著看，他的心情很是矛盾，既想看到這場爆發(fā)，讓大家明白他受的苦，也不想她爆發(fā)，惹惱了姐姐，估計自己的BJ之行就會提早報銷，他還想去水庫釣魚，喝姐夫留下來的茅臺呢。
但是越不想啥就越來啥。
老太太很快就開始了跟無名一模一樣的操作，白天睡覺，晚上往外跑，下了樓，她見人就問，冶金部宿舍怎么走？路人都是年輕人，哪知道這古老的地名，冶金部都不存在多少年了，哪還有宿舍存在，紛紛搖搖頭說不知道，老太太鍥而不舍，終于問到了一個老頭子，老頭說，現(xiàn)在這宿舍早沒了，您要是去那老地址，大概就是在地鐵安得里北街下，往前走走再問問。申子慕點點頭，雙手合十沖著老頭直說謝謝，其實大家也有明白的，這大冷天的，一個瘦小干吧的老太太，滿大街溜達問路，那就不是什么正常事兒，電視上播出來的太多了。阿爾茨海默癥，總有老人走丟的，電視尋人，還有大學(xué)教授，出了門就回不了家了，在綠化帶躺了幾天，差點就掛了。還好那時候不算冷，現(xiàn)在這零下十度的京城，老人一晚上不回去，那基本也是回不去了。
申子慕當(dāng)然不可能一個人出來，常見利常見美兄妹兩就悄悄跟著她后面呢，常見美是處于好奇，她想知道自己親媽能糊涂到什么程度，出個什么幺蛾子，而常見利則是草木皆兵，他要看好媽，怎么給媽帶出來的就要怎么給媽帶回去！
申子慕說傻也不傻，她似乎只是記憶錯亂，其他的都精著呢，老天天敏銳的感覺到后面跟著兩個不懷好意的人，每當(dāng)她問路的時候，這兩個人就在后面“搗亂”，拼命地對著對方擺手，意思是說不告訴我，哼，這些壞種，欺負(fù)到我老太太頭上了，簡直是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她轉(zhuǎn)過身來就沖著最前頭的常見美去了，指著她字正腔圓得說道：“你這個人壞透了，難怪你老頭不要你！”常見美一下子愣住了，她可沒想到她親媽會這么說她，真的是又好氣又好笑，攤著兩手站在路邊。樓下溜達的有老鄰居，走近來沖她打招呼，常見美趕緊點頭，她有點擔(dān)心老太太的那句話被熟人聽了去，做了許多不知名的聯(lián)想，就趕緊先發(fā)制人得介紹：這是我媽！無名過來的，老太太現(xiàn)在那個，鄰居一看她的為難表情和腦子不靈光的手勢，馬上點頭：明白明白，你趕緊照顧你媽，老太太不能在外面走太久，天兒忒冷……
就是就是，常見美常見利姐弟倆趕緊把老太太拽回樓上去，一關(guān)門，大家才算都松了口氣
從那天以后，常見美再也不想讓老太太下樓了，盡量避免，常見利當(dāng)然明白姐姐的心思，也只能配合，畢竟這不是自己的地盤，畢竟他的親姐和親媽都一樣倔。還好，在兩個人絞盡腦汁得配合下，申子慕老太太平穩(wěn)得度過了一星期，下一星期，就該輪到常見輝家接老太太了，這才是老常最擔(dān)心的，常見輝的房子是廠里分配的房改房，只有六十平方不到，平素一家三口住已經(jīng)是將將及格，他覺得哥不用擔(dān)心，嫂子雖然心里不高興，只要嘴上不說就還好，就怕嬌滴滴的常蕾蕾，她覺得麻煩那就是真的大麻煩。
果不其然，常蕾蕾一聽奶奶要來住，馬上臉色不好起來了，“煩不煩那，明天還得開會早起呢，感情他們都不上班是吧。”常蕾蕾的公司最近搬了家，因為今年效益太好而重新買了棟樓，要把老公司的主力從三環(huán)搬到五環(huán)外去，所以住在二環(huán)外的常蕾蕾無疑增加了通勤時間，她正煩的要命，
常蕾蕾從小不在老人身邊長大，自然也是沒有什么情感，知道一千公里外的無名有她的親生爺爺奶奶就不錯了，其他的全憑心情。老常哪敢怠慢這個小公主，去的時候趕緊滿臉堆笑得送上一個純金手鐲，足足有一兩重，這黃金手鐲本是一對，是當(dāng)年老爺子買給老太太的，現(xiàn)在是用不上了，正好兩個孫女，一人一只。那張垚垚豈不是沒有么？不，老常怎么會辦這種傻逼事，老太太的黃金戒指他也帶著借花獻佛，嘴上只說是老太太念叨了許多年的囑托，自己今天代為辦理。他擔(dān)心這點東西不差錢的張垚垚根本看不上，不患寡而患不均，時刻注意著張垚垚的反應(yīng)和表情。那張垚垚當(dāng)然也不會在這點小事上拉胯，開心接過禮物，只埋怨老舅想太多。
常淼淼總覺得老?；畹男⌒囊硪恚唵蔚氖虑榈搅死铣５难劾锞鸵欢〞兊脧?fù)雜，而且應(yīng)對的方式也往往讓人匪夷所思。
他總是說現(xiàn)在社會太過復(fù)雜，自己已經(jīng)很難適應(yīng)，但是面對帶著血緣的哥哥姐姐嫂子侄女的時候，他也需要時刻揣摩對方的心態(tài)，體會他們做出反應(yīng)時候的心理活動，在與他們打交道的時候，完全不能放松，會把事情前前后后想個無數(shù)遍，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做到所有人都滿意才肯罷休，常淼淼覺得這樣話，還能叫家人么，還能叫家么？
也許黃金起點作用，但是也起不了太多作用，若干年后，當(dāng)常淼淼去看望大爺?shù)臅r候，還能聽到大媽對于老太太的兇猛吐槽，“你都不知道啊，老太太扯著嗓子在樓道里喊，抓小偷，有人偷了我的東西，我們那可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老同事啊，你說說，人家還以為我們家出什么大事了呢，這么多年，我們家可都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你大爺人緣多好啊……”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常見輝都保持著沉默。
常淼淼只能坐在一邊賠笑，是是是，對對對，
她心想：老常為啥非要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呢，哥可忍嫂不可忍，這不是幾十年來的慣例么。
在老常的夢境里，這一段似乎被抹去了，老太太彌留之際，所有的孝子賢孫都來了，齊齊去見老太太最后一面，形容枯槁，燈盡油枯，子女悲從中來，跪倒在地大哭不已，所有的三代也在一旁候著，老常成了總指揮，他指哪兒打哪兒，大家不敢說一個不字。
俗話說，“長子摔盆，次子打幡”，因為長子常見輝沒在父母身邊，盡孝責(zé)任交給了次子常見利，那摔碎“孝盆子”的權(quán)利也就一并讓渡給了次子，在一番有的沒的推讓之后，還是老常舉起了那個灰色的小陶盆，用力把它砸碎在樓梯間，鋒利的碎片散落在眾人的腳下，每個人的腦子都像是被重?fù)袅艘蝗?，老娘是真的走啦！再也回不來啦。老常一時間情緒波濤洶涌，再也不用顧忌任何人的看法，他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跟在靈后，毫不在意形象得釋放自己。
大院的老鄰居也沒剩幾個了，大家路過看到也不敢多問，只是迅速掏出鑰匙回家躲避，那一天，整個院子的上空都回蕩著老常的嚎哭聲，像一只悲鳴的鹿，又像一只無家可歸的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