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以色侍人
營帳里寒氣逼人。
除了上首的裴獗，有幾個參將在列。
沒人想到馮氏女如此膽大包天，參將們看著大將軍臉上寒芒，都有些愕然。
他們正在商討軍務(wù)。
這半個月來，局勢風(fēng)起云涌。
北雍軍連破數(shù)城，與南齊國信州一水之隔，他們兵強馬壯，過江只在早晚，但眼前的難題在于糧草不足，支撐不了長久的戰(zhàn)線……
而齊國號稱集結(jié)了五十萬大軍，齊帝起用竟陵王蕭呈領(lǐng)兵，以寧遠(yuǎn)將軍溫行溯為先鋒，準(zhǔn)備打過淮水反攻安渡，與北雍軍決一死戰(zhàn)。
大戰(zhàn)迫在眉睫……
當(dāng)下時，大將軍怎會任由一個女郎胡鬧？
“令她近前。”
裴獗聲音不高，但涼薄，積威很重。
眾將對視，身子登時繃緊。
敖七撩開帳簾，馮蘊卻久久沒有邁開腳步。
“腰腰，近前來……”
“近前來，容我細(xì)看……”
記憶里的聲音像一道催命的魔咒，封鎖了馮蘊的腳步。
她聽不得這句話。
曾幾何時，低低的輕喚后，接踵而至的便是那些凌亂而深刻的，幾乎要將她帶入瀕臨死亡絕望的窒息和極樂……
隔著一段距離，馮蘊看不清裴獗的表情。
大帳里的氣息格外的冷，空空蕩蕩的，沒有多余的陳設(shè)，就和裴獗這個人一樣，簡潔而單調(diào)，一看就無情。
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盡可能平靜地走進(jìn)去。
“馮氏女見過大將軍?！?p> 沒有聽到裴獗的回應(yīng)，馮蘊徑直抬頭，落落大方的一拜，一身素衣難掩嬌容，沒有華衣金釵，姿容明艷溫和，讓人移不開眼。
裴獗黑眸深深，自上而下打量她。
“你如何籌糧？靠山上紅芋？”
他果然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
馮蘊會心一笑。
“紅芋只是偶然所得，算不得什么本事。但小女子不僅懂得治粟司農(nóng)之道，還有許多旁人沒有的才干。大將軍一路橫掃諸城，上馬要管兵，下馬要管民，需要我這樣的人才為你效力?！?p> 這個時代，八公九卿都有辟吏權(quán)，自主用人是一樁雅事，公卿門下少不得“入幕之賓”。
戰(zhàn)亂的地方更是如此，以軍管民，裴獗需要更多的屬吏來做行軍打仗以外的差事，辦理日常庶務(wù)。
連下五城，到裴獗帳前自薦的人不在少數(shù)。
但像馮蘊這般自大的人，頭一個。
裴獗道：“本將不缺能人異士?！?p> 馮蘊當(dāng)然清楚這一點，“但大將軍缺我?！?p> 裴獗冷冷盯著她，一言不發(fā)，帳中幾名參將已然感覺到了山雨欲來，馮蘊反而比入營時更為平靜。
她說：“眼下北雍軍缺糧不是秘密，而齊國城池接連失守，勢必調(diào)動大軍，舉全國之力與大晉在淮水決一死戰(zhàn)。大晉糧草補給到陣前還需時日，大將軍若貿(mào)然與齊軍決戰(zhàn)，恐有風(fēng)險?？蓱?zhàn)機稍縱即失，等齊軍緩過來，優(yōu)勢還在不在大晉這邊，猶未可知……”
幾個參將不停地交換眼神。
馮十二娘立在帳前，裊裊艷姿如芝蘭吐蕊含苞待放。
分明是個嬌嬌女，卻分毫不差地說出眼前局勢。
馮蘊見裴獗盯住自己，淡淡開口。
“竟陵王蕭呈出身名門，有經(jīng)世之才，譽滿寰中，因此讓齊朝皇帝頗為忌憚，這才導(dǎo)致多年來不受重用。但眼下事態(tài)，齊帝蕭玨只怕壓不住滿朝王公和世家大族的聲音，不得不起用竟陵王了。還有我繼兄，寧遠(yuǎn)將軍溫行溯，驍勇善戰(zhàn)，文武全才，若他二人聯(lián)手，借淮水天險，大可與將軍一戰(zhàn)……”
帳里不停有人抽氣。
馮十二娘好敢說。
當(dāng)真不怕大將軍殺頭嗎？
馮蘊好似不察，猶自開口，“我了解蕭子偁，了解溫行溯，了解齊軍。可與將軍為謀?！保ㄊ捜擅首肿觽?chēng，一聲）
裴獗許久沒有說話，視線冷漠逼人。
待馮蘊看過去，只看到一抹刺入肌骨的寒意。
“蕭呈的妻？很好。今夜到本將帳中侍候?！?p> 馮蘊：……
逃不掉的宿命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當(dāng)初。
在男子眼里，美貌的女子就如同圍獵場上的獵物，最美的那個，就是最勇者的豐厚獎賞。越是人中龍鳳，越想拔得頭籌，將敵人的獵物占為己有，興許便是他們最大的快樂……
她是蕭子偁的未婚妻室，是溫行溯的繼妹，這是不是裴獗上輩子和這輩子都想要她的原因？
“我是蕭三不肯娶的，將軍莫非不知情？還是說，將軍就好這一口？”
馮蘊嘲弄地挑一下眉頭，這小動作被裴獗捕捉到眼里。
他輕擺茶盞，冷淡漠視。
馮蘊輕笑一聲，盡量用恭敬和從容的語調(diào)說話：“美色易得，謀士難求。沒有馮氏女，將軍尚有一片花海。有了馮氏女，將軍卻能省去后顧之憂，我勸將軍三思……”
裴獗冷冷抬眼，死亡凝視。
馮蘊毫不在意地繼續(xù)說：“安渡郡獻(xiàn)上的美姬，全是精心挑選，各有各的好。邵雪晴身姿婀娜，凝脂似玉。林娥楊柳細(xì)腰，蓮步飛燕。文慧櫻唇貝齒，歌韻繞梁。苑嬌豐腴綽約，最是溫柔……”
這個皮膚好，體態(tài)嬌。
那個眼睛大，肩膀俏。
這個櫻桃嘴，精通音律。
那個細(xì)腰軟，舞藝超群……
馮蘊說得像個老鴇，十分真誠地為裴獗安排侍寢的姬妾……只因她知道裴大將軍在那方面確有很強的需要，若不令他滿足，只怕脫不了魔爪。
幾個參將聽得眼都直了。
馮十二娘是沒有照過鏡子嗎？
她所說的美姬，誰人及得上她？
馮蘊問：“大將軍可要考慮考慮？”
裴獗素?zé)o情緒的眼，在這一刻格外幽深，“不肯侍奉我，是因蕭三？”
馮蘊莞爾，“不。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馮氏女早就發(fā)過毒誓，要以畢生才干事人?！?p> 上輩子，裴獗對她可謂寵愛有加，在他長達(dá)三年的南征生涯里，陪伴在側(cè)的只有她一人，令多少女子艷羨——
可最終不也慘淡收場？
誰能想到，只因那個年輕貌美的臨朝太后一句軟話，裴獗便可將寵姬逐出中京……
想到這，馮蘊心都冷了。
不過拋去男女之事，裴獗為人大方、義氣，是干大事最好的合伙人。
馮蘊笑了笑，“將軍何不讓我試一試？”
裴獗坐在上首看她，身姿巋然不動，好似一個字都懶得跟她多說，擺了擺手，敖七便氣咻咻過來橫刀攆人。
“下去！”
馮蘊抬眼看過去。
大將軍臉色冰冷，坐得十分端正，整個人高大而寡淡，如同一根無情的木頭，但他幽深的黑眸里，翻涌的情緒卻讓馮蘊無比熟悉，下意識地，雙腿便有些發(fā)軟……
那是來自身體的強烈記憶。
馮蘊避開視線，行個禮，匆忙退下。
敖七跟出來，語氣含譏帶諷：“女郎好運。今日若換了別人，只怕要身首異處?！?p> 馮蘊失笑，“你們大將軍這么可怕嗎？”
敖七抬高下巴，俊朗的臉上滿是傲氣。
“那不叫可怕，那叫……大英雄！”
馮蘊：“大英雄不會亂殺人?！?p> 敖七皺了下眉，“你看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馮蘊：“你看你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敖七拉下臉來。
他不喜歡馮蘊這么說舅舅，又疑惑她今日的所作所為。
“也不怪大將軍不信你，你說你一個齊國女子，為何想做晉國的謀士？你幫北雍軍籌糧，那便是與齊國為敵……”
馮蘊一笑。
幾十上百年的戰(zhàn)亂下來，讓原本的大一統(tǒng)國家四分五裂。如今的晉、齊、云川諸國同宗同祖，在戰(zhàn)亂年間，百姓四處遷徙，混雜而居，早已分不出你我。而世族權(quán)力對皇權(quán)的掣肘，導(dǎo)致百姓的觀念“家”在前，國在后。
尤其是她，經(jīng)了上輩子的苦難，今生最想要的結(jié)果，無非是南北一統(tǒng)，百姓從此安居樂業(yè)，而不是無休無止的戰(zhàn)亂下去。
她答得云淡風(fēng)輕。
“晉國如何，齊國又如何？于我，都一樣?！?p> 敖七輕噫一聲，眉飛色舞起來，“女郎選大晉而棄南齊，甚有眼光，我們大將軍必會縱橫天下，大殺四方的?！?p> 馮蘊輕輕一笑。
大殺四方是真的，至于縱橫天下……
裴獗有那么大的野心嗎？
前世相處三年，但馮蘊并不完全了解裴獗的心思，他不是一個善談的人，那三年除了榻上的交流，幾乎沒有說過別的什么……
如果他真的有那樣的野心，結(jié)束當(dāng)今天下這一片混亂和分裂的局面，那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