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早,映源正好和志強同時進校門,她想主動打個招呼,志強的眼睛卻好像看不見她,冷冷地從她身上撇過。進到教室里,志強就坐在她前面,和左右的人照常說說笑笑,卻沒有回過一次頭。映源知道自己不必再試圖去解釋什么了,而且所謂的“愛情”不過是損失一個朋友,下一次戀愛絕不能和朋友談。
第二節(jié)課后春娟捂著肚子,彎著腰,說特別難受,曉晴叫來了梁老師。梁老師觀察了一下,讓她先回家,還問要不要人送。春娟擺擺手說自己能回去。誰料想第三節(jié)課后,她又好端端的回來了。梁老師關(guān)切地問:“好點兒了嗎?可以休息半天?!?p> “回家后感覺肚子不疼了,還是回來上課吧?!?p> “杜春娟同學(xué)這么怕耽誤功課,同學(xué)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呀?!绷豪蠋煂Υ蠹艺f。
高燕冷哼了一聲。而海海則帶頭給春娟鼓掌,映源知道海海是故意鬧的。梁老師走后,曉晴和映源圍過來。
“你到底怎么回事?”曉晴低聲問。
春娟左右看看,確定近處沒有人,才神秘地說:“那個流出來了,回家換了條褲子?!?p> “什么流出來?”映源還是一副疑惑的表情,而曉晴已經(jīng)了然,道:“嘖嘖,你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哩?!?p> “到底是什么呀?”映源看不懂她倆的交流,又追問道。
曉晴莞爾一笑,道:“看來你還是個小孩子,不過遲早你也會有?!?p> 中午放學(xué)的路上,春娟和曉晴給映源普及了一下例假的事情。她終于對自己的生理有了一點常識。班里有很多女生都已經(jīng)來過初潮,今天看海海那群男生的樣子說明很多男生也都知道這件事。以往體育課上跑步時,總有女生舉手示意老師退出隊列,映源一直認為她們身體不好。她像是一個外星人似的,對此毫無概念。但這回她開始盼望自己盡快有例假了,她認為例假是女生的勛章和榮耀。
今天的午飯,章孝成也在。小姨帶著玉杰剛從外面逛回來。
“這個村子好有錢呀,市集比縣城的還大?!毙∫谈袊@說。
“可不是,學(xué)校里的孩子們穿的都比市里的好?!?p> “姐,你不知道玉杰有多受歡迎,我剛才帶他去買糖葫蘆,橋上下來三個小姐也買糖葫蘆,看見玉杰喜歡的不得了,又摸頭又摸臉的,還掏出餅干來給他吃?!毙∫滔矚庋笱蟮膶`枝說。
靈枝雖然笑著,卻略帶警惕地說:“別吃她們的東西,怕不干凈。她們常去橋頭那家小診所打吊針,身上都有病毒?!?p> “我也這么想,又不好當(dāng)面說嫌棄人家,只說孩子吃飽了。聽她們口音都是外地人,個個長得人高馬大的。你說她們圖什么,賺來的錢都花到診所里?!?p> “那種錢就是來的快,去的也快??偤眠^干苦力?!?p> 映凡突然嫌棄地看著玉杰,說:“你洗臉了沒有?那些人可是有傳染病的?!?p> 靈枝嗔怪地朝映凡擺擺手,道:“小孩子別亂說話了?!?p> 章孝成一邊夾菜,一邊問映源:“你說的夜里的腳步聲,最近還能聽到嗎?”
“前幾天總有些聲響,但我不確定是不是腳步聲?!逼鋵嵱吃醋詮哪谴温犚姾?,夜里總會留心外面的動靜,但是那個聲音沒有再出現(xiàn)過了。她這樣講只是希望家里關(guān)注的焦點在她這里多停留一會兒。
“她本來就是瞎說的,這兩天你小姨和玉杰睡在外間,什么都沒有?!膘`枝鄙夷地看了映源一眼。
映凡不大同意母親的說法,道:“我前天做夢,夢見過外間里來了人,跟我姐說的差不多?!?p> “那是因為她說的嚇到你了,晚上才會夢見。我就從來不信這些鬼啊神啊的?!边@是魏靈枝一貫的言論。這種唯物觀念更能顯示她的與眾不同,因為不管在娘家還是婆家,她是唯一讀完高中,參加過高考的人。要不是家里成分不好,她應(yīng)該能在小學(xué)教書的。
但映源把那夜的聲音和連續(xù)的噩夢描繪的非常具體細致,不管是父親,小姨,還是兩個男孩子,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點影響。
小姨像是要轉(zhuǎn)移話題,說道:“那對房東老人一天都是靜悄悄的哇?!?p> 靈枝說:“這兩天老三老四媳婦沒來接老太太打麻將,說老太太好像感冒了。來了孫子們吵鬧地她心煩,平時也沒這么安靜?!?p> “人家的日子好過呀,上禮拜二媳婦送來人參,四媳婦送的排骨和魚。兩個老人吃都吃不完?!毙⒊闪w慕地說道,“可惜老太太身體不好,好東西也是吃不下?!?p> “你看看人家這兒子們個個有錢,兒媳婦當(dāng)然孝敬,老人多享福呢。”小姨感慨道。
“可不是嘛,只要男人能賺錢,媳婦都是好媳婦?!膘`枝附和著。
孝成聽了這話就不大言語了。
“不過也沒有十全十美的,大兒媳婦就可憐了,都說他男人跑到美國去了,十年沒有音信,一個人養(yǎng)大兩個兒子。老太太都勸她再找對象,說男人都是狠心的,可能早就在外國娶妻生子了,不用再等他了?!膘`枝說。
“這婆婆不錯啊,大媳婦怎么不找?”
“不找是對的,現(xiàn)在他們娘兒三個就住在公路上那個廠房大院里,每個月能從賬上拿生活費。改嫁了就沒有這待遇了?!?p> “嫁人還得嫁有錢的,沒了男人也不愁下半輩子的生活?!?p> 小姨的神色黯然,想想自己同樣沒有男人了,和人家比起來境遇差別太大。
孝成終于找到了談話的切入點,道:“你說也奇怪啊,老大當(dāng)年創(chuàng)辦了這家工廠,有錢,有老婆,有兒子,怎么就跑到外國去了?!?p>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不對外人講。再說了,男人嘛,有錢再娶個年輕漂亮的,生幾個孩子,以前的早就拋到腦后了?!膘`枝嘆口氣,又道:“不像咱們女人,就是放不下孩子?!?p> 映源知道這場談話又要跑到“女人苦命論”上了,她趕緊扒拉完碗里的米飯,說要上學(xué)去了。時間還早,她只是寧愿在橋上晃一會兒。
她剛走到橋頭就見對面的幾個人飛快地朝北邊公路跑,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仔細一瞧,海海就在其中。路邊店鋪里的人也陸續(xù)走出來觀望。等映源來到十字路口,那幾個人早就不見蹤影了。而圍觀的路人還沒有散去,都在議論。她只聽得:“當(dāng)場死了”,“騎摩托車”,“剛買的?!边@些碎片信息越發(fā)勾起她的好奇心。
正好有一個小女生站在她跟前,對旁邊的大人說她剛剛親眼看見的。
“海海家里出事了嗎?”映源顧不得認識不認識了,直接就問那女生。
小女生也沒怕生,直接回答她道:“是他家里的小姐出事了,剛被一輛大貨車撞死了?!?p> 映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那小女生繼續(xù)說:“她騎著摩托車,被大車卷到車底了,我經(jīng)過的時候她還壓在輪胎底下呢?!?p> 雖然只是聽別人說,但映源嚇得不輕。她驚訝于這個女孩子可以如此平靜的講述如此可怖的畫面。
“公路那邊來人通知海海的爸爸,他們剛才還在飯館兒喝酒呢?!?p> 女孩兒見映源呆呆地,她又說:“你是章映源吧,我知道你,轉(zhuǎn)學(xué)來的?!?p> “你是哪個班的?”映源問。
“我在四二班,叫溫海玲?!?p> “哦,我們?nèi)W(xué)校吧?!?p> 海玲點點頭,跟著映源朝西邊走。
“你不害怕嗎?”映源問。
“是有點怕,不過我見過死人,你肯定沒見過?!?p> “我只見過墳?zāi)??!?p> “墳?zāi)共痪褪且粋€土堆嗎?去年溝里就有兩個死了很久的小姐,都長出蛆了,我也是親眼看見的?!?p> “可是剛死的還是不一樣吧,前一秒還是活人,后一秒就慘死在車輪下,你不覺得瘆得慌嗎?”
“經(jīng)你這么說,確實挺嚇人。這種事不要硬去想得好?!?p> 映源詫異的是,這個海玲不過是四年級的小孩子,怎么說話口氣這么成熟。她不由得從側(cè)面打量了一下她,瘦小的體格,短頭發(fā),鵝蛋臉配上小鼻子,像一只機靈的小貓。
“你認識海海?”映源問。
“他家旅店就在我家旁邊呀。這條路上,他家的小姐最多,去年還有十幾個呢,今年少了,那也比我家多。海海平時可幸福啦,洗衣服,疊被子,都是那些姐姐伺候他。不知道他會不會難過?!?p> “那些女人,干,干凈嗎?”映源不知為何結(jié)巴了。
“人家洗澡比我們多,怎么會不干凈,我家的姐姐還會送我衣服呢,就是太露了,不敢穿?!?p> 映源不知道她說的“干凈”和自己說的“干凈”是不是一回事,也沒再問什么。到了學(xué)校門口,海玲說:“章映源,以后可以找你去玩兒嗎?”
面對小女孩如此直白的熱情,倒是映源這個大孩子有點扭捏了,她頓了頓,說道:“可以呀,我在六一班?!?p> “我知道,走了?!焙A釠_她揮了一下手,跑向四年級的教室了。
這個下午大家課間議論的話題自然是那場恐怖的車禍,有人說那個小姐剛買的摩托車,還不會騎就上路了,并不怪大車。有的說上周就有人說她印堂發(fā)黑,會有厄運。意外的是海海竟然還是來上課了,映源沒有看到他的絲毫難過,反而聽見他跟小武他們說,他爸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小姐手腕上的手表,脖子上的金項鏈,上個月剛買的金耳環(huán),錢包里的現(xiàn)金,都不見了。臨了還加上一句“媽的”。
放學(xué)的時候映源原本和春娟曉晴走在一起,出校門到巷子口,遇見張曉明騎著一輛變速自行車迎面過來,正好擋在映源前面。春娟和曉晴都跟曉明打了個招呼,看見他是來找映源的,都識趣地跟映源說了再見。
他就那樣騎在車上,一腳撐著地,什么也沒說,點燃一支煙。映源也沒說話,索性靠墻站著,一只腳朝后踩在墻上。等身邊的人流逐漸稀疏了,曉明才開口問:“你考慮的怎么樣了?”
“讓他自己來說?!?p> 曉明皺了一下眉,道:“他來跟你說,你就做他女朋友嗎?”
“有可能?!痹谟吃催@里,志強已經(jīng)過去了,她需要新的刺激。
“你不會真的看上陳干吧?”
“你不是替他傳話的嗎?”映源真的疑惑起來。
“沒錯,但我不希望你……”曉明的語調(diào)有點猶豫,好像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表達。
映源有點不耐煩了,道:“你上次也說了,你只負責(zé)傳話,你把我的話傳到就行了?!?p> 說完,她繞過曉明的車,快速向前走了。曉明愣了一會兒,調(diào)轉(zhuǎn)車頭猛踩腳蹬子趕上映源,跟在她一側(cè),說:“這個話你自己跟他去說罷,我不管了?!比缓篁T走了。
映源覺得莫名其妙又生氣。這時身后傳來高燕的聲音:“映源等等我?!?p> 等高燕過來,映源直接就問:“你表哥是不是很神經(jīng)?”
“不會呀,他很正常。”高燕看映源臉上有怒氣,問道:“他上次找你什么事?”
“你不知道嗎?”
“他嘴很嚴的,只讓我叫你去水塔,沒說什么事。該不會是想追你吧?”高燕笑起來。
“如果是追我,那我就不會說他神經(jīng)?!?p> “到底找你干嗎?”
“他是替陳干追我。”
“那倒是合理,他們是在一處玩兒的。你要答應(yīng)嗎?”
“才不呢?!?p> 晚上映源告訴母親今天的車禍,她只是感嘆了一句“總有不走運的人”,然后就跟小姨聊別的去了??謶趾驼痼@凝聚成兩團黑霧,籠罩在映源的頭上無法化解。她翻起了語文書,沒有一篇課文,一首唐詩宋詞解釋過死亡,所有的道理都只是服務(wù)于活著,究竟死了是什么樣子,死意味著什么,誰都緘口不提。
她漸漸睡著了,夢里仿佛看見那個車禍畫面,看見有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黑影,扒在車輪旁退去死人的手表,她驚叫著回頭,看見志強和陳干都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