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啪嗒。
一滴水珠從房梁上方的缺口墜下,清亮的圓珠子很快變成了粉面上的一塊油膩水斑。
布料梭梭的摩擦聲伴隨著床板上一團灰色的蛹動響起,一條堪比上好白玉的手臂從這團灰色中探出,涂著紅蔻丹的指甲發(fā)亮更襯著玉臂雪白。
只是晃眼功夫,灰團扁成了兩條薄灰線,一位身穿粉色公主裙的大姑娘坐在灰線下,被相當(dāng)摩登的卷發(fā)遮擋住了容顏。
她似乎有些煩悶,如犯小孩子脾氣,在床上撲騰滕鯉魚打挺,床板子在她動作下咯吱作響,許是因為咯吱聲和水聲吵鬧,她很快又惱怒的踢開了半蓋的被面,靠在斑駁潮濕的墻壁賭氣的坐著,躲開了那瀝著水的“天窗口”。
她現(xiàn)在依稀可見榮家小公主——榮錦華的影子,但已不大明顯了。
“小青!小青!”伴著她的叫喊,閣樓黑漆漆的樓梯口,探出個腦袋,寡黃臉,葡萄眼,乃是她的小仆人。
“懶骨頭,怎的才來?!?p> “小姐?!毙∏嘤行┪恼0椭?,可憐兮兮的樣子使得她心里頭的堅硬軟化了一些。她斜眼看著小青,擺了擺手“罷罷罷,去請個師傅來修繕下房子吧?!?p> 小青沒動,支吾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又挪到了她跟前,小聲道:“小姐,要不您先將就著,我們沒錢了?!?p> “敢在我跟前賣乖了?我讓你去,你就去!”錦華罵了一聲,從床上摸出一物砸在了小青身上,小青撿起一看,是只明晃晃的金鐲子,細金絲纏繞,嵌著鴿子蛋大的紅寶石。
“當(dāng)了吧。”她沒看人,懶洋洋的將腦袋歪在了靠墻的一邊,先是沉默了一會兒,而后又扭來臉,看著小仆人細瘦小小的背影,又加了一嘴:“買幾個雞蛋自個兒煮吃吧,別總跟人嚼舌頭說我虧待了你?!?p> 聲音有些低,但她也不管小仆人聽不聽得見,又心煩意亂的閉了眼。
小青在樓梯口停留了好一會兒,抽了抽鼻子,扭頭看了床上的大姑娘一眼,眼眶泛紅,但很快她就蹬蹬的下樓了。
聽見小青下樓的聲音,榮錦華睜開眼,臉上表情麻木,坐盯著破舊窗戶上飛濺的雨滴,嘆氣。
鐲子,是最后的細軟。
天冷。
她默默坐了一會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眼角,抬手看,手上沒淚,連哭都艱難。
這便是欲哭無淚的意思?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咧了咧嘴,眉目嬌俏帶著三分天真,明媚的驚心動魄。
小青很快帶著修補屋子的師傅回來了,蹬蹬上樓稟告,突見她這幅模樣,不由看癡了眼。
榮家錦姐兒,可是大上海富家千金里美人中的佼佼者,自然是美麗動人。
可榮家已是過去式,再美的小姐,沒了地位、身份、華服怎么說都是個破落戶。
小青攥緊了手,當(dāng)她緩過神來的時候,頭上已經(jīng)蓋了一個大毛巾。
原是錦華見她全身濕漉漉站在樓梯口,傻愣愣的盯著自己瞧,想起家里沒有油紙傘,曉她是淋著大雨出去的,見她瘦瘦小小,起了憐憫心。
見小青還呆頭呆腦的站著,她心里又漫出了火,拿眼瞪這癡蠢的丫頭,罵道:“賤骨頭,回來了還不快用干帕子擦擦身子!別生了病傳染我!”
小青回了神,見錦華這副樣子,眼怯怯,低著頭聲音也怯怯,說,不礙事。
話沒說完,又聽見開始罵。
“錦姐兒,我知道您心里難受?!毙∏嗤坏霉虻乖诘?。
錦華愣住了,臉色一白,睜大眼,瞧著小青,長久,嘆了口氣,她這些日子性情大變,方才又拿小青當(dāng)出氣筒了。
“我是榮錦華,早就不是什么榮家錦姐兒了?!彼沉艘谎壅扪a屋漏的師傅,壓低了聲音,說著又背過身子“我倦了,你忙你的去吧?!?p> “好?!毙∏噙€想說什么,但看錦華這般陰郁的樣子不由緊張的縮了縮頭,識相的不再說話,退下了。
小青離去時,在這片暫時稱得上安寧的凈土,肆虐瓢潑的大雨終于將奄奄一息的窗戶打落,褐色的沾滿了污物的窗戶砸在了她腳邊,雨水打在窗沿上激了她一臉?biāo)?p> 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風(fēng)令她清醒過來,看著腳邊略顯骯臟的窗戶,半年來,堅固的堡壘終于剎那崩潰,眼淚攪和雨水涌進她單薄的身體。
她沒哭,只是濕了眼眶。
想嗚咽,想嚎啕大哭,但不能。
即便身饑寒苦,即便屋子骯臟潮濕,即便親友冷淡、榮家破落不堪,即便飽受屈辱,更即便愛人離去。
但她是榮家,是父母名聲最后的保護者,她,不能軟弱。
她恨父親的孤注一擲,也恨母親的柔軟順從,更恨他們忠貞的感情。她不希望他們共赴黃泉,至少他們有一個留下來她也不會這樣凄慘,至少她暫時不用為食物而焦躁,不需為明天有沒有錢而憂慮。
手死死攥著潮濕的窗臺,每念一分過往便不由抓緊窗臺,她大力的將指甲嵌入被雨水泡的發(fā)軟的木頭,直到挖出了一大塊凝合在一起的木屑渣滓。
她雖恨,但接受的教育,告訴她,這一切,應(yīng)該承受下去。
不知道在窗臺口站了多久,當(dāng)被小青蹬蹬踢踏樓梯的聲音驚醒時,窗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補屋的匠人也離開了。
被雨洗凈的天空藍的清澈,就像租界里外國孩子的眼眸一樣,干凈而又澄澈。
錦華盯著天空,忽然跳開了這個能看見外面世界的地方,這種孩子眼眸一樣干凈的天空讓她覺得羞愧,她摸了摸臉,早晨精心描畫的妝容已經(jīng)花了。
“小姐?!边@次小青的聲音不大怯懦,甚至透著幾分驚喜。
錦華用帕子將臉擦凈,方才扭過臉,看著小仆人面無表情,等她下一句要說的話。
“小姐,你能把我的賣身契還給我嗎?”出乎意料。那個任打任罵,忍她脾氣,一度讓她以為會守護、會陪伴她很久的孩子要離開了。
錦華白了臉,腿腳有些打顫,她張嘴,想問清楚,但看見小青開心的自言自語,又停住了。
“我哥哥來接我了,他現(xiàn)在混出名堂了,我可以過上好日子了!”葡萄眼亮晶晶,像是黑寶珠,那是錦華過往從未在小青眼中看到過的神采。
抬了抬手,下意識的想要去摸小青的頭,卻對上了小丫頭的一臉驚恐。
“小姐,您菩薩心腸的放過我吧,我哥哥會給您一大筆錢的?!?p>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不肯放過她。
心里有點酸澀。
“好。”連錦華都有些詫異自己的果決。
“你哥哥能給我多少錢呢?”她很快掩飾了自己的驚訝臉帶笑意問小青。
小青見小笑,心里便沒有那么恐懼了,眼珠子咕嚕一轉(zhuǎn),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講價:“兩個銀元怎么樣?”
“我要一間鋪子。”錦華的話是對站在小青身后那個軍服男人說的,因為郁著氣,她口氣很是刁難。
男人大不以為然,一臉寵溺的看著小青,毫不猶豫地應(yīng)下?!昂??!?p> 小青噘嘴,顯然不滿錦華的獅子大開口,但看見哥哥寵愛的目光旋即又眉開眼笑起來,絲毫不在意了,畢竟以后她可是嬌小姐,這樣的身價她還嫌低呢。
“你把鋪子的地契給我,我把小青的賣身契給你。”錦華開口,淡然道。
男人將手伸進衣服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幾張地契房契,從中抽了一張遞給錦華。
還真是有備而來,錦華失笑。見男人掃視她,立即冷下臉,從隨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張疊著的紙片,正是小青的賣身契。
錦華左手接過地契,男人右手拿過了小青的賣身契,之后,錦華將地契收拾了妥當(dāng),男人則是將小青的賣身契撕得粉碎。
小青眸間的光彩從男人拿住賣身契的一瞬間就開始變得光華灼灼,錦華見她眉眼盈盈,天真爛漫的仰望著立在自己身側(cè)高大偉岸的兄長,那雙會說話的葡萄眼毫不掩飾的寫滿崇拜和依戀,覺得自己夾在他們之間有些尷尬,還好在她還沒趕人的時候,小青就很有眼色的離開了。
那孩子走時,將一件有些硬的物什塞到了她手心,溫溫的觸覺,想來握了許久。
錦華緊攥在手,想要去送小青,但見小丫頭抵觸的樣子,還是縮在了閣樓上目送。
她在窗戶前看著小青坐上一輛黑色小轎車,小青身子細細小小,小汽車在她面前也是個龐然大物。
錦華瞧著小青,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心懷期待,直到漸行漸遠的汽車最后在一片霧色朦朧中化作一個小黑點,小青也始終沒有回頭。
嘆了口氣,低頭,攤開手掌,兩枚亮晶晶的銀元躺在她的手心。
“小青啊。”錦華嘆了口氣,將袁大頭收進了荷包?!笆莻€有骨氣的孩子?!彼鋈婚g想到這么一句話,又抬頭看向窗前的那片霧色,眼底一片幽暗,有著說不出的意味分明。
雨,又開始下了,點點淅瀝,之后越下越大,而榮錦華則又裹著被子,蜷縮進了濕冷的床,半閉著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