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夢里有父母雙全,郎君如意,家庭美滿,富貴吉祥。
不愿醒。
清醒,因為寒冷和疼痛。
醒來時,她被人綁在了木樁上,正在被冰涼的井水潑灑,身上是綻開透著紅的鞭傷。身前不遠(yuǎn)處,一個肥胖滾圓,手臂粗壯的婦人,正罵罵咧咧的拿鞭子賣力抽打她。
這是錦華醒來的第三天,因為逃跑,她現(xiàn)在正在被這名婦人小小的懲戒。
三天來,她不斷想著法子逃出這個魔窟,可她并未如愿,這一次,她是在跳出墻后被人按倒的,告發(fā)她的,是關(guān)在同屋里的一個女孩。
自那日她在格子西服手上昏迷后,醒來時便已在這地方了,她身上除了那張牛皮地圖被她藏在鞋跟里沒有被發(fā)現(xiàn)外,那些值錢的物件,包括瘸腿老人的那本書,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她不知道,徐某人跟那格子西服有沒有關(guān)系,她始終回想著那抹最后停留在腦海中的聲音。如果真的是徐某人的話,以徐家對自己的仇恨,為何只是將自己交到了人牙子手里磋磨調(diào)教,還有瘸腿老人等人,現(xiàn)今又在何地。格子西服到底是什么來頭,他手中的地圖又是誰給的...
眾多迷霧紛擾,到現(xiàn)今,刨絲剝繭,也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
連續(xù)幾次的鞭打讓她有些受不了,中途她已昏迷過幾次了,但昏迷后不久都是被涼水澆醒,幾個來回下來,她疲軟無力更甚。
她猜不出來她現(xiàn)在所處,聽那婦人的口音,有些帶北平口音,但仔細(xì)聽,又和北平口音不同,出入挺大。
終于,在那婦人的獸性發(fā)泄后,她被松了綁,她身上衣服破爛不堪,連遮衣蔽體都有些困難,被解綁后,她一下癱倒在地上,那婦人走過來探她鼻息,見她沒死,立即罵道:“賤骨頭,沒死還不做你的活去!”罵著,她踢了一腳,不過踢在屁股上,沒有很疼。
錦華聽那婦人罵賤骨頭,忽然有些想笑,她笑了一聲,之后笑的越來越猖狂,她身上,這些日子被打磨的鋒芒又全部冒了出來,她直勾勾看著婦人,強忍著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站了起來。
她沒有再看婦人,一步步挪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走出了那件窄小的“刑場”。她住的地方正在那“刑場”的東側(cè),不用走多遠(yuǎn)就到了。
但這一段路程,她走了很久。
屋里是歡聲笑語,告發(fā)她的女孩和其他女孩子正滔滔不絕講她告發(fā)的事跡,錦華聽著那女孩的笑聲,在門前站了許久,她想起了那女孩待她的好,在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個魔窟里,女孩輕聲細(xì)語的招呼,溫暖的擁抱。
錦華手觸上門環(huán),低笑了兩聲,仰起臉,笑著推開了門,她看著那女孩,問:“講得是什么玩笑,讓我也聽一聽?!?p> 屋子里,熱烈的氛圍一下冷了下來,那女孩看著她有些不快,但她眼珠子一轉(zhuǎn),又有些得意。
她說,不過是說些阿貓阿狗的故事罷了,沒什么。
屋子里其他女孩子有跟著應(yīng)和的,但也有看著她觸目驚心的傷口不發(fā)一言的。
錦華撐著身子,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側(cè)躺了下來,因為沒有藥,只能自然結(jié)痂,她閉上眼,閉目沉思。
短時間,她的身體狀況容不得她再逃了,現(xiàn)在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道瘸腿老人等人是什么情況,他們是落在格子西服手上了還是,她現(xiàn)在一無所知,忽必烈的墓室地圖還在她手上,瘸腿老人等人勢必要等她,而她,等逃出去大概就會有消息了,現(xiàn)下,還是養(yǎng)病吧。
那些女孩子見錦華閉目,以為她睡了,又開始吵鬧起來,錦華心里拿定主意,留意起她們的話題,告發(fā)她的那女孩大概是因為告發(fā)她得了什么甜頭,現(xiàn)下聲音低低的跟女孩子們炫耀,她說,明天,督軍府會來這里買些仆人。她說的煞有其事,惹得圍著她的女孩子一片驚呼。
對于那些女孩子們而言,能夠進督軍府是天大的榮耀,當(dāng)然還有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肖想被督軍看中,可以做個姨太太什么的。這些女孩子們十有八九都存了這個心思。
錦華留意了這個消息,心里盤算,明天是一個大好時機,她需要好好計劃計劃,若是到時出了紕漏,她真得交代在這破地方了。她需要制造一場混亂!
日夜如流,星辰變換,轉(zhuǎn)眼間太陽又高高掛起,選家仆這種小事自然無需督軍親自到場,來的聽說是他的副官,女孩們知道了這件事,雖然有些失望,但也存了巴結(jié)副官的心思。
院里的姑娘都被那人牙子喊到了空地上,按高低個子排成了幾隊,錦華雖然傷勢未好,但那人牙子為了買個價錢還是讓她在空地里排著,這時錦華已經(jīng)換上了藍(lán)底碎花土布小衫,和黑布褲子,只是褲子下未換的高跟鞋看起來有些突兀。
錦華在人群中壓低了腦袋,跟著引路的人牙子上了前廳去見那督軍副官。這督軍府挑人倒還真是大手筆,竟有耐心一個個選人。錦華看著前面姑娘的后腦勺,心里暗自詆誹。
這般一個個選人,她倒是不好走人,眼看著身前排著隊的女孩越來越少,錦華心里一個勁兒的打鼓。
“下一個。”人牙子在前廳的臺階上裝模作樣的喊了一聲,看錦華發(fā)愣不由一個耳刮子招呼上去“叫你呢!還不快去!”
錦華看著前廳敞開著的門,深吸了口氣,她看著人牙子的臉,平靜的踏上了前廳的臺階。按她昨晚的計劃,她此時應(yīng)在屋子里縱火,但計劃到底趕不上計劃,她怎么也沒想到人牙子會讓身上還有傷的她來參加督軍府的選仆。
看著人牙子特意用紅綢裝飾的前廳,錦華心里猜測這個督軍副官怕也是來歷不凡,但她對北方的局勢不大了解,也不清楚,督軍府的這位姓甚名誰。
懷著這樣的心思,錦華不由挺直了腰桿,既然逃不出去,不如借著督軍副官指了這人牙子拐賣人口,到時再搬出杜威龍的名頭,最后許諾重金相報,看這人會不會幫她一把,若他幫,她自然會同計劃一般步步行事,若他不幫,那她只能另作打算了......
“見了長官還不跪下?!眲傔M了前廳還沒看清堂上那人的臉,錦華就被人牙子大力按下,她剛剛有些愈合的傷口被人牙子這么擠壓,一下子又裂開了,膿水浸透了一大片,不過錦華今日穿的是深藍(lán)顏色,倒也看不出來,錦華除了覺得疼還有些粘稠感,不知是不是又冒了血。這時,她一腿半跪著,看著地面有些發(fā)暈。
“另一只腿也跪下!”人牙子踹了下她未跪的左腿。錦華晃了兩下,依然沒有跪下。今天拜見這人的女孩子方式大同小異,而她若是想要給這人留下深刻印象,就務(wù)必要與眾不同。這是她的第一計,叫百里挑一。
“抬起頭,讓我看看模樣?!蹦翘蒙先斯粊砹伺d趣。
錦華頭垂的更低了,做出了一副膽怯嬌柔的模樣。人牙子有些不耐,又要抓她,這時錦華悄悄取下了夾在衣領(lǐng)的架子,人牙子這么一扯,她那衣服果然被扯開了一邊,雖然衣服摩擦傷口有些發(fā)疼,但若是能獲得堂上人的憐惜,也算是有所得。
如錦華所愿,那雪肌之上的血痕驚得前廳里的大部分人倒吸涼氣兒,不過堂上人卻毫無反應(yīng)。這是第二計,西施撫心。不過堂上人這般反應(yīng),讓錦華心里有些沒底,她斂了眼,暗自握拳。下一步,她要準(zhǔn)備出殺招了!
醞釀了情緒,錦華抬頭,香腮垂淚,眉眼凄凄,然后滿是嬌柔可憐的望向了那堂上人,錦華自信自己的偽裝,表演更賣力了些,誰知這堂上人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開始皺著眉,錦華看見這人表情,心里揣測,莫非這人有龍陽之好?竟對美人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不如,將事情說出來,許諾重金報酬,求這人將自己帶走?錦華見那人漠然的樣子,也沒了表演的欲望,索性收斂了表情,一副平靜的樣子。
沉默。
錦華開口:“請長官救我一命,事后必定言謝!”
堂上人說話了,他說,下一個,說著他對錦華身后的人牙子揮了揮手,意示人牙子將她帶出去。
錦華看著堂上的這位副官,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即便全身發(fā)疼還是挺直了背,她趁那副官不備,一步上前一只手抓住了那副官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則用杜威龍教她的法子從那副官腰間抽出了槍,頂住了他的額頭。
忍到如今,無非是不想將事情鬧大,被逼到這份上,若她再忍下去怕是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副官這時從堂上的太師椅下來了,一雙手慢慢伸向了錦華拿槍的那只手,他要奪槍。
“好好說?我只請您送我一程?!卞\華滑到了他身后,胳膊扼住他喉嚨,槍口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他雖然想要奪槍,但更怕小娘們兒擦槍走火,遂應(yīng)了要求,一路跟著,步步出了前廳。
錦華身后排有一列衛(wèi)兵,有幾個猶猶豫豫的對著錦華打了一槍。面對這么一個嬌弱的漂亮姑娘,他們也有些于心不忍,況且看那姑娘的傷痕,也是被逼急了。
錦華第一次近距離的感受到人命掌握在手中的感覺,她心里有道德的譴責(zé),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爽快和快樂,雖然她意識到這種快樂不該有,但她的的確確喜歡這種快樂。
“跟我走出這宅子,我就放了你,若你愿意助我,待我回到上海定會有所重謝!”錦華緊了緊手上的槍,對那副官道。
副官感受到錦華拿槍的手動了動,也不管錦華說了什么,連連點頭答應(yīng)。
“羅平,你要是敗在了娘們兒手上,就不要再回來了!”一道雷霆般的喝聲震動了院子里的飛鳥簌簌。
錦華朝那聲源看,見一穿著軍裝的大漢朝自己走來,他身后跟著一個穿著軍官服的青年,那青年戴著帽子,錦華看不見他的臉,只隱隱看見了一個英挺的輪廓。
“哎呦~督軍您可來了?!蹦侨搜雷映姽俜嗄険淞诉^去。
狼狽為奸,官賊相護大概就是眼前的這副場景,錦華饒有興趣的看著,笑容說不出的嘲諷。
“滾?!蹦乔嗄甑故窃捝伲行﹨拹旱奶唛_了趴在他大腿的人牙子。
錦華手上的副官自看見軍官服青年就開始變得激動,幾次都想從錦華手中奪槍,錦華有些不耐煩,拿著槍把敲了下那副官的頭,這時,那副官抓住了她的手腕,手肘向后頂她胸口,成年男人的力氣本就大,更何況是這當(dāng)兵的,那副官手肘下去,錦華的傷口可以說不僅裂開,而且又深了幾分。她疼的深吸了口氣,眼圈紅了又紅,但她沒松開拿槍的手。
而這時,那副官又來奪槍。
“你們就這樣對待你們的姐妹?”錦華環(huán)顧了一圈,對著那軍官服青年問。
青年沉默,錦華笑了一聲,解開了衣扣,雖然她赤裸了部分,但沒人敢指責(zé)她有傷風(fēng)化,那雪肌上的傷口淋漓這鮮血,那鞭痕之深,讓原本舉著槍這士兵們,紛紛放下了槍,這樣的傷,讓他們受著都覺得疼,何況是一個柔弱的姑娘。
錦華轉(zhuǎn)過了頭,看著那副官,笑:“我說你若救我,我必重謝,你為何對我一再相逼,我的命比你的賤?”她的笑容扎的羅副官眼疼,羅副官將頭扭向了一邊。
錦華又對著那個喊話的大漢道:“你們是兵,你們保家衛(wèi)國,可連普通人的小家都不去保護,有什么資格談保護國家?”
那大漢有些不快,想到錦華面前理論,這時軍官服青年伸手拉住了大漢。他走到了大漢的跟前,取下了頭上的帽子,定定看著錦華,鞠了一躬,他的眼睛看不出悲喜,但那眼神卻似乎同她相識。
錦華不由多看了兩眼,見那青年刀鋒眉,秋水眸,鼻梁高挺,薄唇風(fēng)流,是俊美的樣貌。
想了想,這般樣貌出色的人她的確未曾見過。
可那一雙眼睛,不知怎的,就像烙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