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芳華
馬車從老姨奶的墓園出來,拐上一條小路,便往都城駛去。行個四五里,在路邊有一座小小陵園,我讓馬車停下來。
現(xiàn)在不是清明,這陵園雖也有人看護,看得出來并不用心,地下落葉無數,墳前也無香火供奉,看著甚是孤單凄清。
秋風蕭瑟,我在墓園主人的墳前待了一會兒,叫玳瑁拿了一壺酒,澆在地上,權當打個招呼,便回到馬車。這次是真的回京了。
馬車搖搖晃晃,我卻并沒有睡著,只沉默的看著外面不斷往后移動的樹木。
玳瑁一邊給我剝南瓜子仁兒,一邊陪笑問道:“公主,每次看完掌事嬤嬤您都來看這位徐夫人,看完后又悶悶不樂。奴婢實在好奇,這位徐夫人是何方神圣,是吳嬤嬤的親戚嗎?”
我淡淡一笑,道:“你是神龍五年進宮的罷?那時宮中是什么情況?”
玳瑁答道:“奴婢進宮的時候宮里就是謝王后主事啊,何夫人王夫人皆有寵。我記得我進宮那年,太子新立,第二年姜夫人去世了,再后來是太子大婚,再后來太后薨了。宮中那幾年紅白喜事不斷。”
我笑道:“你記性倒好。的確,母后雖未正式冊立為后,但后宮地位不可撼動,我母家謝丞相一族每每上表,也直接以‘中宮’稱呼母后?!?p> “前朝朝堂雖與父王成掣肘之勢,卻也并沒有人敢說我母族稱中宮是僭越?!?p> “說白了,這是眾臣為我父王立后不成,讓父王找回一點顏面的心照不宣?!?p> “只是,”我皺眉道;“我母后當真是勢單力薄?!?p> “公孫璋回宮后的第二年春天,老太后七十大壽,朝野上下都大慶三天,父王又大赦天下。那時正是我大夏國力鼎盛之際,人才濟濟,當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p> 玳瑁笑道:“是呀,奴婢那時候還小,還在宮外苦熬日子呢。”
我思緒飛回老太后壽宴當天,多年來我都記得非常清楚。
太后壽宴大宴三日,第一日是群臣外官去景福宮賀壽,第二日是宮中親眷妃嬪覲見賀壽,第三日是重臣家眷覲見賀壽。
那日是壽宴第二日了,母妃帶著我和弄玉去景福宮參加賀壽宴。
老太后只有一女,嫁去了西齊為妃,業(yè)已亡故。這次還在世的親眷都濟濟一堂,太后久居深宮,見到如此多故人,自然十分歡愉。
后宮嬪御里,有地位的夫人們都是有位次的,按理我母妃應該坐在左首第一位,何夫人資歷深人品貴重,應坐在右首第一位。
王夫人連生兩子,應坐在左手第二位,在我母親位次之下。
至于公孫璋,將他安排在右首第二位,何夫人位次之下,是對他長子身份和姜夫人的尊重。
誰知景福宮的宮女卻低著頭直接把我母妃引去了左首第二位,王夫人帶著二子已早踞首位,并不起身相讓。
王夫人笑道:“姐姐,妹妹和孩子們一來,嬤嬤們就引著到這里了,我想我拿什么恩寵坐這里呢,想是太后看在孩子們面上罷了。姐姐千萬擔待些?!?p> 說完自顧自逗弄孩兒。
我見殿上眾妃嬪和外戚都假作沒注意到這里,實則全都在心里長了七十二只眼睛,那坐得遠一點的更是伸長了脖子,恨不得聽個究竟,不禁心中大怒。
我見右首第三席坐了張夫人,左首第三個席面卻還沒有人,而宮中有身份的宮妃都已在了。
我不禁好奇,心下暗忖,難道這是太后給已去世的女兒留的虛席?
回頭看,母妃脹紅了臉,在殿中左右為難。
太后就在上面,為了此事鬧起來,必定不合時宜,吃虧的只會是我們母女。
若忍辱坐下了,在這滿殿不懷好意的眼光中卻是相當于一個響亮的大耳光。
母妃躊躇半響,還是挪動腳步往席位上走去,我一把拽住母妃的手,使勁不讓她移動,一邊對太后怒目而視。
母妃驚慌起來,臉紅了又白,忙對我使眼色,小聲道:“荃兒,莫在這殿上拉扯,隨我過去坐下吧?!?p> 我人雖瘦小,此時卻使出吃奶的勁拉住母妃。
我心念轉動,不去看太后,卻對太后的貼身的老嬤嬤笑道:“這位嬤嬤老眼昏花,莫不是把擷芳殿的王夫人認成我們承恩殿了吧?”
“你如今老糊涂了,這么點小事也辦不好,如何能照顧太后她老人家周全?!?p> “我看你識趣的話趁早告老還鄉(xiāng),倒是成全了你和太后主仆多年的情分!”
“若是還要強占著景福宮掌事的位置,只怕將來才能不濟,闖出大禍,反而帶累了王祖母她老人家的名聲!”
我夾槍帶棒的說完,景福宮里鴉雀無聲。我挺直了胸膛,并不膽怯,依舊泛著一個冷冷的笑意盯著太后。
我心想若是老太婆識時務呢,就該順著我這個臺階下,給我母妃重新安排位次。否則大家就是撕破臉了,我便要硬扛到底。
左不過治我一個不敬之罪,還能打死我不成。有父王替我撐腰,我不信她們能奈我何。
柿子撿軟的捏,我要你們知道你們認錯了對象!
那老嬤嬤是太后陪嫁的老人了,在宮中安享威儀多年,何時被人當面這樣斥責過。頓時紫脹了面皮,一時說不出話來。
母妃見老太后臉色鐵青,立時便要發(fā)作,心下驚慌,連忙就想跪下給我求情。
我當然知道她想干什么,忙眼神示意身邊的老姨奶,死死拉住她不讓她跪下去。
太后勃然大怒,用手指著我:“好,好,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果然都是白眼狼變的。”
我心里有些愁悶,看來老太婆并不打算善了啊。
我翻了個白眼,心想老太婆你說你好好辦個壽宴,干嘛非要整些幺蛾子出來呢。
我挺直腰板,對上行了一禮,正待分說。
只聽殿門口一個女子銀鈴般的聲音響起來,“我來晚了!”
我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華服美婦帶著一個少女和少年走了進來。
我一看到她的臉,頓時驚得呆了。
這美婦年約三十許,一張鵝蛋臉上兩只寶光璀璨的丹鳳眼,腮凝新荔,膚光勝雪。
偏又意態(tài)嫻雅,行走間風姿卓絕,顧盼時讓人覺得月亮就在近前!
我心里大驚,這女人,我覺得這女子比我母妃還美??!
皆因母親容貌雖絕美,卻每每流露出怯懦之感,我是見不得的。
大約父王這樣的霸王,就喜歡母妃這樣我見猶憐楚楚動人的美人罷,讓他隨時有保護欲和占有欲。
而這位夫人一舉一動卻透露著一種美人自知已美,而與生俱來的的自信和從容,不會像母親一般永遠怯生生的。
這位夫人自有一種貴氣天成,讓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眼睛的風姿氣度。
我看著她,一時移不開眼。
她進來后立刻過來挽住母妃的手,笑道:“謝夫人越發(fā)超逸了。這是公主么,真是好一個美人兒!”
她道:“太后,有這樣的孫女,您還不知足,知道您現(xiàn)在就愛和小孩兒玩鬧,您看看,祖孫倆弄得烏眉赤眼的。往后孫女兒若嫁出去了,您別又來哭鼻子!”
太后看見她們進來,臉色緩和下來,揮揮手道:“罷了,今日是哀家的好日子,哀家不和小孩子計較。”
那美婦又悄悄對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最孝順的,我知道你們今日受委屈了。”
“你這么聰明,今日是你王祖母的好日子,你應該知道,若是忍了這口氣,你父王若知道你們?yōu)轭櫲缶质芰宋运男宰?,總會替你們討回來的?!?p> 我只覺得她的聲音說不出的好聽,心中一動,卻看見她身后向太后行禮的少年,正是容停淵。
我不自覺的臉上熱烘烘的燒起來,眼也有些花了,心中有一個聲音喊道,難道,難道這是容夫人!
果真,容停淵行完禮后和這美婦低聲說了什么,向我們施了一禮,目不斜視,便向公孫一族中子弟的席面走去。
他旁邊那橢圓臉蛋的少女走回她母親身邊,向我一笑,一雙好看的月牙眼微微瞇了起來,燦如玫瑰。
容夫人拉著我和母妃,正要到左首第二席坐下來,內監(jiān)來通報說,大王駕到。
我看父王沉著臉大踏步進來,見我們還立在殿中,臉上更是一沉。
我心中暗笑,不知哪個耳報神去向父王報告了,父王丟下外間群臣和族人便進來了。
我偷眼去看太后,她大約沒想到父王會進來,臉色有些擔憂。王夫人更是花容失色,其他夫人也自惴惴不安。
父王正待踏步上前,容夫人卻迎上去,向父王施了一禮。
父王一怔,待看清是容夫人,眼神一亮,臉色頓時和緩下來,微笑道:“阿情你來了?!甭曇敉钢矏?。
容夫人含嗔帶笑:“我這里正打算和謝家妹子說些體己話呢,你又來打攪我們。你們夫妻恩愛,當真是一時都離不得怎地?今日就把謝家妹子借給我一天,如何?”
父親哈哈一笑,道:“好極!阿蘇交給你,我自是放心的?!?p> 我們和容夫人一家分別在左首二三席位落座,挨得很近,母妃和容夫人相視一笑,更感親厚。
父王向太后行過禮,便出去了,出去之時還回頭往我們這邊看了兩次。
我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對玳瑁道:“你當我父王記掛我們,回頭看我母后和我是嗎?”玳瑁道:“那是自然?!?p> 我笑了笑,道:“不是,父王在看的,是那位大夏第一美人,容夫人,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