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皎月如鉤,洗漱后,我披件外衣,推門探入廚室,陳先生坐在藥爐前,一剎那看不清他的面色,只是見到我便露笑顏:“洗漱好了?”
“嗯”我一面應(yīng)聲,一面合門,徐徐走進。
“怎么就披了件外衣,冷不冷?!彼酒鹕?,將自己坐的交椅推給我。
“不冷啊?!蔽艺氯?,心安理得的坐下。
他蹲身在藥爐前,握了握我的手:“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嗯……你能不能,陪我去次青城山?!?p> “你今天沒去嗎?”
“去了呀,我今天有點累還沒看完就下來了,這不還想再去一次嘛。”
“你今日去的是前山吧?!?p> “嗯。”
“不如我們?nèi)ズ笊?,先前那位買書老者的家在那處,原本三日后也是要復(fù)診的。”
我微笑頷首:“我也是想明日去后山的,但是前山也想跟你去一次?!?p> “行,”他點頭應(yīng)下,“坐會吧,今天就這喝了,也免得再端過去?!?p> 片刻他起爐倒藥,我接過陳先生遞來的藥碗,隔著幾層粗布,猶有燙感:“啊,不行不行,好燙。”
“燙?那我放臺上你過來喝?!?p> 天漸寒,冬將至,藥香和著如煙水氣,我立在灶臺邊,拿起一邊的瓷勺攪和幾圈,彎腰輕吹,煙霧迷眼。
青城后山的古鎮(zhèn)名泰安,得名于泰安寺,鎮(zhèn)中多食宿,陳先生將我們安置妥當(dāng),便去尋那戶人家,我和惜月憶安便不急著登山賞景了,且享一日無事一日清閑。
古鎮(zhèn)盡頭矗立的泰安寺,地震戰(zhàn)亂,天災(zāi)人禍,幾度摧毀又重建,交替更新,物如此人如此……
“糖糖。”惜月扯了扯我的衣袖,“那里有賣三大炮的誒?!?p> 惜月抬手一指,我朝那方向一望,果真是賣糯米團子的,于是一人來上一碗,又找茶肆喝了幾杯茉莉花茶。回客棧后狠狠睡了個午覺,陳先生申時末回來才讓憶安將我喚醒。
起初我還窩在被中不愿出來,聽到是陳先生的囑咐,才起身穿衣。
“你倒是聽他話哦?!?p> “人家給我治病呀,不然我現(xiàn)在能好好站在這里游山玩水嗎!”
“行,你說啥都有理?!睉洶颤c點頭,遞來熱水:“陳先生說一會過來給你復(fù)診。”
“唔,知道了,我去找他。”我飲下熱水,整整衣裳出了屋去。
“砰砰砰”三叩門。
“請進?!甭曇舾糸T入耳。
我推門走進,他坐在案前,手里握筆,面前一本小冊,不知在寫些什么。
“先坐會,馬上就好?!?p> “你在寫什么,我能看看嗎?”
他垂下的眼眸流轉(zhuǎn)紙筆,復(fù)而抬首:“這個不可以,你若是想看,一會我給你看看你自己的。”
言罷,他便低下頭,待擱筆,切過脈,便自包裹中找出一薄冊。
入眼,是端正平和的字跡,沒有多與眾不同,只是讓人看著便覺安心。
“午飯沒吃,現(xiàn)在餓不餓?”
“還行吧?!?p> “午后小憩,三兩刻便好,不要睡太久了?!?p> “知道了?!蔽椅罩潜?,坐在靠椅上伸了個懶腰,余光所及,我好像看見陳先生背過身陌然淺笑。
首頁是我的年歲生辰,隨后記錄年月,癥狀,用方及效果。更有小字記錄我日常之事,這應(yīng)當(dāng)是他人所沒有的吧,我雖不通醫(yī)理,卻足見陳先生之用心。
“原來真的有十全大補湯啊?!?p> “怎么,以為是話本故事里杜撰的?”
“可不,嗯……人參,肉桂,川穹,地黃,茯苓,白術(shù),甘草,黃蓍,當(dāng)歸,白芍,還真是十全。”
這一天我在陳先生房中坐了很久,好奇這些方劑的效用,好奇每一味藥的藥性,好奇它們?yōu)楹稳绱伺湮槿绱诉\用,每每詢問,陳先生都知無不言。
“咚咚咚”三叩門:“客官,茶飯好了。”
原是店中跑堂,陳先生前去開門,他布菜之時,我在一旁找出火折,燃明了滿屋紅燭。
次日,天朦朦,霧濃濃,整座青城后山似被仙氣所籠,又如女兒面嫩含羞戴紗。
上山之時,遙睇山霧,我心中遐想無盡,便尋繡樓買下一方輕紗。輕紗覆面,絲絲縷縷,經(jīng)緯成煙,隱嬌顏。
陳先生說,我今天很青城。
提一提,綠裙裾,穿云入霧,半山蒼翠半山瀑,雖不宏大,勝在淑秀,更難得隨處可見,一步一泉,連綿成群。
遠處景朦朦霧里,身后物萬籟不清,只有眼前四下,清清楚楚,明明朗朗,又最難珍惜。
一片湖,臥半山,浮落葉,映翠岸。一葉舟,載清歡,拂碧水,幽山巒。
見此山水云霧,心中好不歡。
難道是船兒飄蕩如搖籃,難道是湖光山色催人倦,如何漸覺乏力。
許是見我容色疲倦,陳先生問道:“怎么,累了嗎?”
“嗯,剛剛還沒覺得,方才一坐下來就有些困了。”
“既如此,太過勞累反而不好,且先回去吧?!?p> 憶安也勸:“是啊是啊,別太累了?!?p> “可是……”我猶想登頂,奈何實在力不從心,也只好應(yīng)下,“那回去吧。”
“船公,我們不走了,回程吧。”憶安喚道。
“好嘞?!?p> 竹竿撐動滿湖幽翠,天地間都是竹與水的和鳴,如此靜,我靠在陳先生懷中不由沉下眼皮。
起初陳先生發(fā)現(xiàn)我睡了過去,便想喚醒我,惜月和憶安見我不應(yīng),也試圖將我叫醒,只是那時我太困了,聽到他們喚也不想回答,后來陳先生說算了,就讓我睡吧。又問船公,可否讓我們在船上休息片刻。
那船公熱情答應(yīng):“行啊行啊,一會我靠岸,就讓娃娃睡會,只是一會兒若是有客人要渡湖,就不好說啦?!?p> 我想著就睡一小會,絕不讓他們久等,便丟下最后一絲清醒,倚在陳先生懷中睡去。
天正寒,我醒來時,身上裹著件裘衣,灰褐色的,毛絨絨很是暖和,卻不知從何而來。
“誒,小姑娘醒啦。”
“唉,總算能走咯?!?p> 我坐起,尋聲望去,見三人立在岸邊,看起來都有三四十歲了,又見惜月憶安靠在稍遠些的木欄桿上感覺在嘀咕什么。
“嗯……小姑娘還想睡嗎?”
聞言我連連搖頭:“啊,不睡了不睡了?!?p> 陳先生牽我上岸,替我解開裘衣交還其中一人,一聲多謝,一聲無妨,他們接過衣物便陸續(xù)登船,掩入翠山仙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