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冷雨淅瀝而下,順著層層疊疊的倉黑色瓦片流入窗欞,落在門前的石階上,飛濺如珠,聲似擊玉。
漆黑如墨的蒼穹上,隱約閃現(xiàn)出點點星光,一輪明月照在水漬斑駁的石磚上,猶如霜雪覆蓋一般,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輝。
被雨水沖刷到反光的墓碑,倒映出一只蒼白而又骨節(jié)分明的手。
“為什么呢?”
青年慢慢半蹲下來,伸出手輕撫過碑上的文字劃痕,原本持著的傘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靜靜躺在地上。
那只手骨節(jié)因為用力泛著白,蒼白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一聲驚雷在空中炸開,白光照亮了青年清晰的下頜線。
有兩三人從遠(yuǎn)處走近,為首的紅衣男子神色復(fù)雜:“你真的想好了嗎?”
“熒惑既出,生死無改?!?p> 雨不知何時下得愈發(fā)大,黑夜中,有一簇微弱的螢火逐漸變淡,最終隱沒在雨幕中。
江芷離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只是再睜眼的時候,她卻站在衡陽宗的山頭,耀眼的陽光刺地她睜不開眼。
心口被長劍貫穿的痛還讓她心有余悸,是被雨水模糊的雙眼,好像有人一聲聲哭喊她的名字,最后都消散在風(fēng)中。
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見過這么明媚的陽光。
突然有人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想什么呢?聽到我說的了嗎?”熟悉的聲音讓她猛地愣住。
江懷壁見她不說話,以為她又神游天外:“跟你說的這些你都記住了沒有!”
“爹……”江芷離從沒想過,此生還有能再見父親一面的機(jī)會。三百年前江懷壁因她而死,為了救她不惜抽了自己仙骨,上蒼憐她,竟讓她死后再見父親一面。
“今日仙試大會上,各派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你可別給我整什么幺蛾子!”
仙試大會???衡山派百年一度的仙試大會,凡是能在此次比試中勝出的,就有機(jī)會進(jìn)入內(nèi)宗進(jìn)修。
只是……她不是死了嗎?
還是,這只是她死后的一場幻夢?
她從前不相信人有轉(zhuǎn)世輪回,但如今若非說是她做的夢,那也太牽強(qiáng)。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面對父親的樣子,小心試探到:“爹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不會給你添亂的!保證安分守己!我乖乖呆在師父身邊?!?p> “師父?”江懷壁愣了一下,“什么師父?你什么時候有的師父?”
江芷離差點咬了自己舌頭。
她趕緊找補(bǔ):“我都想好了,這次我也要參加仙試大會!”
“胡鬧!”
“不嘛不嘛,爹,你最好了……”
江懷壁受不了她這副“惡心”樣子,連忙擺手:“你隨便!你隨便好了吧!祖宗!我真是欠你的……”隨后罵罵咧咧的離開了。
江芷離收回了表情,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手,直到現(xiàn)在,她才真正確定,自己不僅沒死,還重生到了七百年前。
她開始搜尋自己塵封已久的記憶。
如今江湖上共有四大派:衡山派、洛水派、清風(fēng)派、瑤光派。衡山派作為江湖之首,分為內(nèi)外兩宗,外宗“華陽宗”和“南陽宗”,不再劃分內(nèi)門,弟子來源不單一,大多是下修界的佼佼者,或是被宗主看中帶回。
內(nèi)宗則為衡陽宗,弟子多是與長老或掌門沾親帶故之人,但也有少部分,是在仙試大會中勝出的根骨絕佳之人。
江芷離記得自己前世就是在這一年的仙試大會上拜的師。
她在仙試大會上一舉拔得頭籌,拜入天機(jī)閣長老陸離門下,受他多年教導(dǎo),出師后即為【密函】首領(lǐng)。
密函是屬于衡山卻又獨(dú)立于衡山的存在,據(jù)說當(dāng)年密函的第一任首領(lǐng)遭到江湖追殺,被當(dāng)時的衡山掌門所救,為了報恩留在衡山,世代效忠。
只是他們不屬于任何宗門,是獨(dú)立的一個部門,行事不受衡山管控也不必向宗門匯報。
密函之人,只有兩條規(guī)矩需要遵守:誓死保護(hù)衡山派,以及,只效忠于密函首領(lǐng)。
所以在她“叛出”師門,想要利用密函的力量殺了裴言川時,密函之人卻紛紛倒戈,并將她的行蹤匯報給了裴言川。只是這位新任掌門與她私交甚好,不僅沒殺她,甚至還派人暗中相護(hù)。
裴言川……江芷離前世虧欠最多的人就是他,害他被仙門討伐,從一代宗師跌落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原因只是因為,他與天道第一女魔頭同流合污,狼狽為奸。
既然上天給了她一個重來的機(jī)會,她定會好好珍惜,絕不會讓當(dāng)年的悲劇重演,自己也不要再走上那樣的道路,她會護(hù)好身邊的人,也會查明上一世的真相。
她也不再多留,回房收拾了一番便下山去了華陽宗。
仙試大會是先在南陽宗和華陽宗分別進(jìn)行選拔,淘汰掉大部分人,最后留下的那一部分才有資格進(jìn)入玉華殿,在眾長老的注視下進(jìn)行決斗,長老們在這個過程中選拔進(jìn)入內(nèi)門的弟子,若是哪個弟子被長老看中,或可成為關(guān)門弟子。
是以仙試大會,一直是外門弟子擠破頭也要來拼一把的。
今日是仙試大會的第一場考試,文試。
江芷離姍姍來遲,一進(jìn)門便受到了來自眾人的目光。
“她是誰?我怎么不記得見過她?”
“我也不知道。”
“這個點兒才來,一看就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p> “咳咳!”華陽宗宗主出聲提醒,“嘰嘰喳喳什么呢!專心答自己的題!”
江芷離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角落的花閑春,只是她怎么記得,上一世她并沒有坐在這里。
花閑春聽到有人進(jìn)入殿門的聲音,一下繃緊了身體,連頭都不敢回,但敏銳的直覺告訴她,江芷離在看她。
江芷離沒有多想,往后面的空桌子走去。
這時有一個男弟子大聲說到:“宗主!華陽宗向來重規(guī)矩,今日她遲到這么久,憑什么讓她參加考試!”
一時間議論之聲四起。
江芷離腳步頓住,上一世她并沒有遲到,所以沒有這么件事。
“那依你所見,應(yīng)該如何?”
不知是誰又大喊一句:“取消她的文試資格!”
華陽宗宗主本要拒絕,但那男弟子又不依不饒到:“今日華陽宗弟子都在,宗主難道要偏袒她嗎?!”
華陽宗宗主冷汗都要冒出來了,他也不想毀掉自己的名聲,但……他悄悄瞟了一眼江芷離,這位祖宗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正當(dāng)他左右為難之時,聽到身邊人笑了一聲:“你所說不錯,是我遲到,所以理應(yīng)取消文試資格?!?p> 花閑春終于回頭看去,江芷離逆著光站在殿門口,手握佩劍,神情有些倨傲:“那我便不參加文試,咱們武試再見,”她勾唇看向那人:“反正……就算我不參加文試,也依然會是仙試第一?!?p> “……”殿內(nèi)頓時一片死寂。
他們可能是為江芷離的厚顏無恥感到震驚,但也可能是因為從來沒見過這么有病的人,只當(dāng)她是話本子看多了。
但人都走了他們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好接著答題。
花閑春卻看著遠(yuǎn)去的背影陷入沉思,宗主忍不住提醒她,時間要不夠了,她的卷子卻還是空白,但她都無動于衷。只是在最后半個時辰內(nèi)寫完了整張卷子。
江芷離走出門,無聲地松了口氣,上輩子她是在南陽宗考的文試,與花閑春乃是同門師姐妹。只是她后來才知道,當(dāng)年花閑春的試卷被有心之人調(diào)換,她才陰差陽錯進(jìn)入天機(jī)閣。
如今她不參加文試,是不是能破解了這個為自己而設(shè)的局?
罷了,還是先想想如何在仙試大會上拔得頭籌才是。
她在湖邊設(shè)了個結(jié)界,坐下嘗試著運(yùn)氣,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重生了,還保留了前世的修為。
這是她重生以來收到最好的消息了。
天道第一女魔頭的名頭可不是說說而已,放眼整個修真界,元嬰期老祖就已經(jīng)寥寥無幾,而她兩百年前就已經(jīng)是元嬰后期,更別說她又苦苦修煉了兩百年。
別說拿仙試第一,拿天下第一都能行。
兩天以后,文試武試結(jié)果公布。華陽宗中,花閑春居然位居榜首,眾人議論紛紛,就連華陽宗宗主也忍不住贊嘆:“半個時辰答完卷子,竟還能得到如此成績,有很大概率能被長老看中啊?!?p> 花閑春笑了笑沒說話,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這才是她最大的靠山,有了他,自己就可以安心活到最后。
江芷離起了個大早,就為了跑去看前面的比試。
她在昨日的武試中使了三分力,將自己混到了一個恰好能進(jìn)入最終比試的成績,無功無過。
但今日不一樣,她是為了一個人而來。
“你們聽說了嗎,南陽宗出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天才,僅用了一百年就已經(jīng)快要突破結(jié)丹期了!”
“他好像是這次的南陽宗第一?”
“何止!我覺得這次仙試大會第一肯定也是他!這次好好看看,他很快就要成為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了啊?!?p> 江芷離聽到這些什么也沒說,她根本不記得七百年前的那人是什么樣子,過去太久了。
她默默拿著劍去到了大殿正中央,沒多久便將所有比試的弟子全部打敗。
眾長老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陸離往裴言川旁邊挪了挪:“言川啊,這丫頭什么時候這么厲害了?我瞧著她使了七成力都沒有。”
裴言川面若寒霜,淡淡看著比武場上的較量,理都不理他。
陸離自討無趣,也不生氣,接著說到:“你要不收她當(dāng)你徒弟?那可就好玩嘍……她想打你也不能打了?!?p> 裴言川無語,索性轉(zhuǎn)過頭去,卻正好看到一個女弟子在擦拭自己的劍,他本也沒多想,那弟子卻突然抬眼和他對視,又慌亂低下頭,裴言川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那女弟子正是花閑春。
江芷離打敗了場上的所有人,挑釁到:“還有誰?”
遲遲無人回答。
她表情遺憾到:“那可真對不住了各位,這次的第一……”
“抱歉,我來晚了?!币坏罍貪櫲缬竦穆曇舸驍嗔怂?。
一道修長的身影從人群中走來,云紋錦衣青玉帶,鏤空雕花金冠簡單束著墨發(fā),發(fā)梢飛揚(yáng),嘴角含笑,比初晨的第一抹曦光還要耀眼幾分,手里拿著一把佩劍,顏色如霜雪,晶瑩透亮,泛著冷冽的寒意,倒是與持劍之人不太相似。
秋水劍。
看到這把劍的一瞬間,江芷離的心口就開始隱隱作痛。這劍這么鋒利,她怎么就讓它殺了自己呢?
江芷離和他對視,過往的一切全都翻涌上來,看著他明亮的雙眼,眼前卻是他站在孤山殿前淋了一夜的雨,卻還是倔強(qiáng)地想要一個答案。
眼前的洛晏清比她記憶中要明麗,比她記憶中的洛晏清有著更明亮清澈的雙眼,不再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沼澤,不再是冷冰冰的、緊繃的神情。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的啊。
“洛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