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氣已經(jīng)很冷,張家后園的菊花仍然迎霜盛開,爭芳斗艷。
復陽縣主站在菊圃邊上,掐指計算,口里念念有詞,似乎感覺不到一點冷。
后頭的倆個丫鬟立春和春分不時呵氣暖手,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好在縣主乳母周媽媽悄悄過來,手上拿著一件貂皮衣,出聲打斷這寧靜。
“雖然沒到凜冬,也怪冷的,出來有一陣子了。九娘若想看菊花,不如叫下人們圍了幛子,攏上火盆,再來細瞧。”
周媽媽是縣主的陪房媽媽,縣主房內自然以她為首。
只是張家規(guī)矩與王府大相徑庭,周媽媽生怕行差踏錯。
這一陣多在外應酬,忙得不見人影,不免疏忽了伺候縣主起居的事。
今天早上,內院大管事特意著人請周媽媽去外院,商量縣主居住的簫韶院值夜之事。
剛回來,就聽說縣主已經(jīng)在風里站了好一會。心中焦急,口氣不由得帶出些強硬來。
張家是京城豪商,以箍桶起家,后來分為十二房頭。其中四房經(jīng)營酒店,五房九房放官吏債。
由此迅速暴富,在官面上也很有些交情,比如這次縣主下嫁,就是由駙馬都尉府上保的大媒。
復陽縣主在王府排行第九,雖然不是王妃親生,到底是宗室女。
從小也隨著王府教諭讀書明禮。
只是自從知道官家愛好六壬之后,就對斷課十分感興趣,小時候常常與侍讀討論易理。
更有一次,竟然算出母妃早已經(jīng)丟失的一支金簪子位置來。從此更加認真練習。
如今嫁了人,習慣不改,只是今天不知為什么一定要到菊圃邊上占課。
丫鬟們不敢勸,這才派人叫周媽媽回來。
縣主尊貴,但周媽媽也不能以平常仆婦而論。
這時被打斷計算,縣主也不惱怒。她一向是端莊明禮的,并不以勢壓人,一向對周媽媽尊重。于是披上皮袍,回到暖房。
周媽媽摸摸縣主雙手,只覺冰涼徹骨,急的渥在自己懷里暖著。
怕她著了涼,吩咐小廚房快送姜湯過來。
立春取了湯婆子,捂在縣主小腹處。余下丫鬟攏火盆,提水壺忙成一片。
復陽縣主見大家都帶著點驚慌,心里不由愧疚。
自己一時任性,若是吹著了,院里人人都有不是。
她安靜的任由周媽媽擺布,端起姜湯一飲而盡。
感覺到縣主周身的寒氣消融,周媽媽松了口氣。
室內氣氛也平和起來。
“聽說昨天縣馬討了一封手帖去,可是有什么事兒了?”
周媽媽看見桌上的回文花箋,忽然想起昨兒的事來。
“哦!”縣主笑道,“縣馬說是給小外甥做個人情,拿去辦事方便些。我想這些也沒什么妨礙,也就給了他?!?p> 周媽媽小小的皺了一下眉頭,含笑將茶盅端來,穩(wěn)穩(wěn)放在桌上。
“嗒”的一聲,比平常的撞擊聲更重些,明明白白的昭示著放茶盅之人的心情。
縣主心里有些不大自在,笑道:““媽媽出去見管事,可說了什么事兒沒?咱們院里各處人手都安排好了嗎?”
周媽媽笑道:“王管家奉了張庫使之命,說咱們簫韶院不比其他處,縣主可自專理事,一切用度由公中支領。我也不敢立即應準,回來討娘子示下?!?p> 縣主微笑。
“媽媽素有經(jīng)驗,這事自然聽媽媽的。”想了想,柔聲道:“只是夫妻和睦,方為興家之道??h馬常有不拘小節(jié)處,連帶他的人,也跳脫不羈。我想日后長大,也就成熟穩(wěn)重了?!?p> “娘子說的是?!?p> 周媽媽向外面瞥了一眼,起身恭謹?shù)溃骸翱h馬是王爺親選的良婿,品行自然極好。至于縣馬常用的人,將來有縣主教導,自然也都是辦事干才。”
縣主微微皺了下眉頭。
自己身為縣主,怎么會管這些瑣事,自然都交由周媽媽代管。
周媽媽說出這話,是要連縣馬那里也總攬人事了。
只是不說別人,縣馬房中的大丫鬟玉珠,就是伶牙俐齒,不甘人下的,豈會乖乖聽話?
唉,這必定是周媽媽聽從王妃之言,要維護王府體面威嚴。
可是自己身為縣主,下降商家,京城誰還看不出王府的衰弱之象,只是人家不敢明說罷了。
“日后還請媽媽辛苦些,照應院中之事?!?p> 周媽媽告退后,室內一時寂靜。
復陽縣主坐得端端正正的姿勢放松一些。
《女訓》中有對女子禮儀的要求,她幼承庭訓,自然也將之融入日常行動當中。
嫁入商家,這些禮儀反而成為了一種桎梏。
張家的女眷行動上更隨意一些,有些人已經(jīng)覺得她太過刻板了。
也許自己應該重新調整自己的儀態(tài)舉止,以免與張家格格不入。
物是人非,縣主心里很不好受。
自己怎么會是不知輕重的人呢,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這次王府嫁女,面上辦的風光,其實內里空空。
就連自己的嫁妝,也是將張家聘禮折了一半,添了些華而不實的陳年舊物。
那些下人們的眼睛如同喜宴上的龍鳳火燭,將自己的暗弱照的一清二楚。
縣馬親自開口,是不好駁回的。
夫妻之情是一方面,還有很多觀望她脾性的人在盯著這里。
婆婆、姑姐、妯娌都等著看她是按理辦事,還是以情為重。她哪來的底氣能按理辦事?
王府算是把她折賣了,以后的生活,除非涉及到皇家體面,否則只能自己頂著。
張家要和她公事公辦,只怕自己難以在此容身。
嘆了口氣,寄人籬下,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多說無益。
想起自己的好友兼伴讀楚靈鏡說的話來。
楚靈鏡是司天監(jiān)靈臺郎楚衍之女。自幼與自己相識,聰明伶俐。知道下降之事后憤憤不平,曾求父親為自己占卜推演。
楚衍善推步、陰陽、星歷之數(shù),能斷吉兇善惡,分析六壬。
她將所占結果悄悄告知好友:“斷出是昴星課,四課上下無克,又無遙克。有虎狼當?shù)乐螅┮耸仂o則吉。須知禍從外起,靜守則無憂。”
如今看張家情況,楚衍斷的與現(xiàn)狀絲毫不差。自己宜以“守靜”為要,靜待時變。
好在縣馬正是少年赤忱的年紀,做事全憑己心。對娶到縣主這事得意至極,對她也膩歪的很。
如果將來夫妻和睦,兒女爭氣,自己也就算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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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看重六壬,會召司天監(jiān)的人來斷課。楚衍斷鸚鵡課的故事很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