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你上峰找我所為何事?”程越點了點頭,問道:“可是為了此前那一對祖孫之事?”
“這個卑下也不清楚,不過據(jù)卑下看,恐怕不是為了此事?!敝芰x想了想,道:“卑下與隊主分開不久便聯(lián)系上了同門中人,來人詳細詢問了事情本末后,答應妥善料理好那老者的后事,并將那小女孩帶回墨門撫養(yǎng)。臨走之時他請我代為轉(zhuǎn)告隊主,上峰有意請隊主前去會面。由此可見,上峰邀約在前,而那祖孫之事在后,兩者之間未必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p> “如此來看,此事真是奇了,”程越疑惑地說道:“除了這件事之外,我與你墨家毫無半點瓜葛,貴門上峰又怎會知道我在這潁川城中呢?”
周義笑道:“想必是隊主英武蓋世,敝門上峰早有耳聞,有心結(jié)納,故而有此一約。”
“巧言令色!”程越笑罵道,自己穿入這南北紛爭之世時,這具身體的主人也才失去汝陰大族的庇翼流落軍中。這一靈一肉在潁川之北的平原上與元柱一場大戰(zhàn)后才得以合二為一。要說英武,能拿得出手的也僅僅就是當時救下侯景的那一擲之威了,但他可不會自大地認為單靠這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能引起隱世名門中的大佬躬身下視。
“好了,”程越收起心中的念頭,朝周義道:“方才我托付你的林中掘兵器之事,你也要放在心上。此次和貴門上峰會面時,我自會擇機提出此事,如萬一不便當面相求,就只能拜托你日后再設法處置了?!?p> “卑下領(lǐng)命。”周義拱手正色應道。
“嗯。”程越滿意地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后停了下來,轉(zhuǎn)臉問道:“對了,貴門上峰約我在何時何地會面?”
周義抬頭看了看夜空,道:“來人說人定時分,二更三點,在城西之青苑,隊主報上姓名,自會有人指引。”
“人定時分?”程越皺著眉頭道:“難道相邀之人不知城中戰(zhàn)事緊急,夜禁森嚴?”
“夜禁雖嚴,但上峰必是料得隊主不會受此拘束?!敝芰x笑道:“歷來宵禁只禁民,衣甲荷兵者不在禁例。如今城中尋常百姓均已被驅(qū)出城外,城內(nèi)兵卒民夫上下城垣運送滾石檑木者甚多,隊主往來行走,當與白天無異?!?p> 程越不再說話,徑直走進雜貨鋪中當門而立,屋中十余名軍卒正在閑聊,見隊主進來,當即站起身來,拱手作禮,齊聲道:“卑下見過隊主。”
“諸位辛苦。”程越微笑著朝他們擺了擺手,朝陳健問道:“陳什長,迎候河南王巡營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稟隊主,”陳健拱手回道:“方才接中軍傳信,河南王巡營已畢,今晚只巡視了整治守城戰(zhàn)具的郡兵和民夫,未巡行中軍各營帳。方才卑下見隊主與周、劉兩位軍士言談甚歡,不敢打攪,因此未能及時稟告,請隊主責罰?!?p> “未巡視中軍便好,”程越笑著擺了擺手道:“責罰倒是不必了,不過身在營帳之中,軍務當為最大,日后但凡軍中事務務必要及時告知本隊主,以免貽誤。”
陳健忙拱手應道:“卑下記下了,必不敢貽誤軍務大事?!?p> “嗯,”程越點了點頭,對眾人道:“本隊主有要事需出營一趟,在本隊主回營之前,隊中諸事就交給陳什長來處理。各位在營中務必謹守軍紀,嚴加警戒,切不可怠慢疏忽?!?p> “謹遵隊主諭令!”屋中諸人齊齊拱手應道。
程越朝眾人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出了雜貨鋪,在門前攏了馬,翻身騎上,往城西疾馳而去。
此時雖至二更,但在兵臨城下的緊張氣氛驅(qū)使下,負責修繕守城戰(zhàn)具的郡兵和民夫無一休息,都在城墻上來來回回地忙碌不停。程越在街道上馳馬而過,不時地能看到一隊隊具甲荷槍的軍卒在街道上往來巡邏,想必他們是看到了程越一副軍士打扮,因此任他通行也沒人喝止,偶遇一兩處需要查驗身份的,程越憑著中軍隊主令牌也都能暢行無阻。
就這樣走了不多時,轉(zhuǎn)過一個街角,程越來到了城西。夜色中粗看之下,城西清一色的都是高門大宅,斗拱挑檐,施朱掛彩,堂閣闊大,石獸盤門,想必在戰(zhàn)事未起之時,這城西住的都是潁川城中有名有姓的煊赫貴族。程越按轡徐行,一間間找了過去,走了老遠都沒有看到一個叫青苑的宅子,正感不耐之際,忽聽得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古琴聲,程越駐馬細聽,只覺琴聲初起時平淡悠遠,不徐不疾,數(shù)段之后,節(jié)奏頓起,恍如戈矛揮舞,氣勢凌厲,一股浩然不屈之氣陡然而生,程越聽到此處,胸中氣息縱橫,郁郁難吐,不知不覺中驀地仰天一聲長嘯。
嘯聲方發(fā),琴音陡歇,一個洪亮的聲音穿過夜色清晰地傳到程越耳中:“屋外是何人斷我家主人雅音?”
程越朝暗處拱了拱手,朗聲道:“小子程越,久未聞如此佳樂,一時情難自禁,唐突之處,還請海涵。”
說完,只聽得黑暗里“錚”的一聲清鳴,便再沒了動靜。程越正自驚疑不已之時,忽見前方亮光一閃,兩盞大紅燈籠已然被人挑亮,程越循著光亮看了過去,只見一個闊大的門廊顯現(xiàn)在眼前不遠處,門廊前兩人舉著燈籠朝自己站的地方慢慢走了過來,待來人走近身旁,程越這才看清是兩名紅衣小婢,兩女輕盈地朝程越施了一禮,款款道:“我家主人有請程英雄入室內(nèi)一敘?!?p> 程越看著燈籠映照下的兩女嬌若春華的臉,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猛跳,他拱了拱手,輕咳了一聲,微微啞著嗓子問道:“敢問貴主如何稱呼?”
兩女見他如此,掩嘴輕笑道:“我家主人乃墨門貴人,今在室內(nèi)設宴,請程隊主移步一會。”
墨家貴人?原來邀自己前來的,正是這屋中的主人,那個自己在這城西找了半天也沒找著的人,竟給了自己一個這么戲劇化的接引方式。程越按捺了一下心中的五味雜陳,輕聲道:“既如此,有勞兩位前面帶路?!?p> 兩女應聲一禮,飄然轉(zhuǎn)身,領(lǐng)著程越往門廊處走去,三人穿過門廊上了臺階,一面大開著的朱紅大門出現(xiàn)在程越的眼前,程越停下腳步抬起頭來,見大門正上方掛著一塊木制的匾額,上書“青苑”兩字,筆力清秀卻入木三分,飄逸之間透著沉郁的影子,字后沒有落款,辨不出是何人所提,但看這筆法,應當是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程越收回目光,正待詢問之時,卻發(fā)現(xiàn)身旁已失去了那兩名紅衣小婢身影,他心中微微一愕,旋即暗笑了一聲,舉步便往庭院中走去,剛走出幾步,兩扇朱紅的大門已在身后悄無聲息地掩閉了起來。
故弄玄虛!憑這點小把戲就想糊弄我?程越心中冷冷地一笑,也不說破,自顧自地四下查看起來:這青苑的庭院極為幽深,此時雖已是暗夜,但山石樹木上皆纏以各色宮燈,不說照得庭中纖毫畢露,但用恍如白晝來形容也并不過分。
整個庭院被布置成了一個內(nèi)容繁復的園林,不大的區(qū)域里設有有土山、釣臺、曲沼、飛梁、重閣等等,不一而足。細看之下,重巖復嶺,深池高壘,疊山巨樹,懸蒿垂羅,崎嶇石路,澗道盤紆,景色倒也自然。
程越游步看了一陣便有些倦了,在后世,他可是見過蘇州園林的,這青苑的園林雖美,不過是勝在野趣自然,論其精致程度,與獅子林、拙政園等一比,自然是高下立判。但倦怠雖倦怠,這園林曲曲折折,回旋往復的,要走出去還真得費一番功夫,說不定這墨家的人還會在其中設置些什么迷宮、機關(guān)之類的,自己可不想去沒事費那份腦子。
只不過這青苑的主人將自己獨自撇在庭院當中,想必是存了份讓自己出糗的意味在里面,他此刻一定在某個角落幸災落禍地等著自己挖空心思地去想怎么才能破陣而出吧,傻子才會去做這種揚己之短斗人之長的蠢事呢。程越暗暗思索道,得想個什么法子讓他把自己帶出去才行。
程越朝園林盡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踱步來到一座假山前,搖頭吟道:“隔斷城西鬧語嘩,幽棲絕似野人家。居士高蹤何處覓,居然蓬萊有山花?!币髁T,遙遙朝前方一拱手,朗聲道:“今日程某有幸得見高士雅苑,與愿已足,特將此四句奉與高士,略抒程某欽慕之情。”
話畢,果然聽得庭院深處那個洪亮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程隊主果然文韜武略,所誦四句齊整精致,敝處主人萬分佩服!敝處主人致意程隊主,程隊主若能自行走過這庭院,必有厚禮相贈。”
“區(qū)區(qū)一個園林而已,又有何難!”程越縱聲大笑道:“這園林路徑再曲折,也曲不過亂絲,高洋少時便知抽刀斬之即可理亂,莫非貴主以為,程某尚不如一垂髫幼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