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迎新禮物
蘿絲把毛球栓在了陽臺上,而那陽臺靠外側(cè)的磚墻不過與星緹紗的頭頂齊平。呼號的北風(fēng)里毛球像是一團棉花,被吹得打著旋的白毛把自己遮得見嘴不見眼的。
毛球咬著繩子,對著門縫后的蘿絲發(fā)出委屈的嗚嗚聲。它將自己的鼻子伸進(jìn)門縫里,試圖阻止蘿絲關(guān)上門??商}絲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之后,卻還是要將它推回去關(guān)上門。
就在此時,蘿絲聽到了身后傳來了開門聲,一回頭看到了正拿著手絹擦手的帝姬殿下。蘿絲趕忙一把將毛球推回去而后站起身,用背頂住了陽臺門。
“帝、帝姬殿下!”
“沒事,蘿絲小姐,您不必如此拘謹(jǐn)?!毙蔷熂嗠S手將半濕的繡花手絹掛在床腳半人高的柱子上,而后帶上手套探身看了看蘿絲身后,“怎么把您的毛球關(guān)外面了?它不冷嗎?”
“???啊,是、是這樣,毛球它是雪橇犬,它不怕冷的。”蘿絲假裝沒有察覺到門玻璃后面扒拉著門板直立起來、舌頭舔著玻璃一副可憐相的毛球。她想到剛才帝姬殿下在衛(wèi)生間里讓她可以帶著毛球先離開,只覺得自己今天是怎么也不該背著狗上樓開了這宿舍的門——別的小姐是不愿意與她同住,可難道她蘿絲·希爾蜜麗·勞羅拉就可以讓帝姬和狗一個屋嗎?可帝姬殿下并沒有要讓她離開的意思,恰恰相反前者甚至說了不能讓毛球下樓這樣的話。蘿絲不知道帝姬殿下是怎樣想的——在預(yù)言中降生的星緹紗帝姬、她應(yīng)當(dāng)誓死效忠的主人星緹紗帝姬!她蘿絲身為勞羅拉家族的繼承人,身為圣女陛下腳旁的紅毛狼,不僅一拳擂在了帝姬的鼻梁上,還如此欺騙她……蘿絲沒有意識到自己攥緊了拳頭,她只能祈禱,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祈禱些什么。
帝姬殿下為什么會忽然昏厥又忽然腹瀉呢?她怎么會如此虛弱呢?不該是這樣的,不應(yīng)該的呀!難道說這是圣女剛剛降下的處罰嗎?因為帝姬沒有追究她私學(xué)神語,圣女陛下還是在追究帝姬殿下嗎?!
“還是讓它進(jìn)來吧——我相信您能養(yǎng)得好您的小狗,蘿絲小姐?!毙蔷熂喣樕弦琅f是得體而溫和的微笑,說話間她看了一眼自己腳邊不遠(yuǎn)處的地面。被放進(jìn)床底的箱子還在那,從床單的邊緣露出半個把手,位置并沒有絲毫變動,“它有小狗窩嗎?”
“有——有的!殿下,就在外面呢。”
“啊,那不錯??彀阉胚M(jìn)來吧,蘿絲小姐——啊,抱歉,您看我現(xiàn)在才想起來——我沒問您的意見就如此稱呼您,這太唐突了,請您原諒我的失禮?!?p> 蘿絲不知道帝姬殿下為什么這樣說,這稱呼有什么不妥嗎?她不明白,她甚至覺得這太尊重了些。
媽媽都是管她叫蘿絲的,更何況是星緹紗帝姬殿下呢。
“小姐?勞羅拉小姐?”
帝姬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她心神不寧,湊過來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姓氏。于是蘿絲打了個冷顫,靈魂從雜亂的思緒里回到現(xiàn)實。
“啊??。〕?、臣沒有意見的,您太他…太客氣了,殿下。您喜歡的話,怎么叫臣都可以的?!?p> 勞羅拉小姐?聽著確實是比蘿絲小姐更生疏屑的叫法——這就是其他貴族的禮儀之一嗎?蘿絲之前并沒有聽出來有什么不妥,可此時她意識到帝姬應(yīng)當(dāng)是看出了她對此一竅不通才故意這樣說。
帝姬殿下……是在避免讓她尷尬嗎?還是在這樣教她都城貴族的禮節(jié)?
從結(jié)果而言是兩者兼顧。
蘿絲低著頭,可就在此時一個長盒子杵進(jìn)她的視野。她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雙手拿著那盒子的帝姬。
“這是我的賠禮,不成敬意。還希望您能收下?!?p> 帝姬橘金紅色的眼睛里寶石般的火彩閃爍著溫柔的光,那是多么美麗的一雙眼睛啊,簡直語書中描繪的亞緹利皇后一模一樣。蘿絲被那雙眼睛看得不敢動,她不知道自己該在這目光中作何回應(yīng)。而在這手足無措的當(dāng)下,目光的主人已經(jīng)先一步開口。
“雖然您或許已經(jīng)有比這好得多的魔杖了?!?p> 蘿絲有些暈暈乎乎的。
帝姬殿下牽著她的手,她的手臂上則綁著帝姬殿下給的魔杖。夕陽的光潑灑在兩人的棕黑斗篷上,將皮革套子與它露出的魔杖尾巴照得閃著些許細(xì)碎的光。
她不知道帝姬殿下到底想讓她做什么,雖然她本來也只需要服從就好了。
都城的市場很大,來往人聲熙攘。帝姬斜挎?zhèn)€大包走在前面,斗篷的兜帽將她晨曦似的長發(fā)完全蓋住,也蓋住了她頭部的動作。
后方的蘿絲幾乎沒有察覺到星緹紗在頻繁地左右張望。
星緹紗很快在一個攤位前停了下來,那是個賣布兼著裁縫的攤,布料大多粗糙而暗淡。星緹紗蹲下去挑選時,攤主正顧著手上的針線活,頭也沒怎么抬地對這又一位客人重復(fù)了價格。
她很快——或者說根本沒怎么挑地選完了自己要的布料,將不同布匹需要的米數(shù)報給攤主之后,想了想自己那并不優(yōu)秀的女紅水平,她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攤主那付費代加工的提議。
兜里的銅板不多了,星緹紗有些躊躇地捏著銀幣擔(dān)心這攤主補不開。所幸攤主又提醒了一句,手工活需要先付定金。
太好了,這樣的話銅板是足夠的。星緹紗松了一口氣,爽快地付了錢留下了兩人的尺碼,并約定好幾天后過來取貨。
“走,我們再去看看還有什么好玩的?!?p> 堅果殼做的小風(fēng)鈴,穿著一兩顆陶瓷珠子的紅手繩,劣質(zhì)的蘸水筆,糧食和菜干,木材和布料,木炭和鍋碗瓢盆。蘿絲覺得帝姬似乎興致不錯,看了一大堆東西對路過的每一個攤位和店家挨個問價錢然后就是不買。最后蘿絲都已經(jīng)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隨手拿了兩本本子要付錢。結(jié)果星緹紗搶先一步抓起最貴的另外兩本,從兜里掏出一個銀幣讓店家補錢。
“蘿絲?!?p> 回程的馬車和來時一樣顛簸,透過木板間縫隙照進(jìn)來的天光已經(jīng)偏向了深藍(lán)色。帝姬坐在蘿絲對面,這樣親昵地叫著她。
“你喜歡哪本?誒呀,都上車了,快把兜帽脫下去吧。”
帝姬將兩本布面的筆記本并排著放在大腿面上,兩個本子其實大差不差,不過是封皮的顏色有些區(qū)別。一本是灰綠的,另一本則是藍(lán)色。兩本都是蠟染的工藝,花紋大差不差,是蕨類植物羽毛般的葉片模樣和一些零散小花。一根長長的細(xì)麻繩從中間將本子捆住,繩子末端墜著顆陶瓷的小珠子。
藍(lán)色看著更鮮亮些,但是蘿絲伸出的手頓了頓,還是拿走了灰綠色這本。
“這、這本吧,謝謝帝姬殿下……”
“那我就拿這本了。”
帝姬晃了晃剩下這一本,而后身子前傾伸出手為蘿絲整理了一下被兜帽壓塌的八字劉海。逐漸幽暗的車廂里,蘿絲不知道為什么,隱隱約約從她還未盡興的表情里察覺到些許沉沉的、如同暴雨來臨之前的空氣一樣沉悶的神色。
那幾乎是一閃即逝的,蘿絲根本沒有來得及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帝姬的表情就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讓蘿絲懷疑剛才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帝姬身上溫暖的氣息很淡,蘿絲幾乎聞不到多少。那氣味讓蘿絲想到夾在泛黃書頁里的干雛菊,溫暖,帶著若有若無的甜香和植物清苦的氣息。
可這太淡了,與那轉(zhuǎn)瞬即逝的眸光一樣難以捕捉。蘿絲不知道這是因為皇族天生氣息清淡,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她沒有細(xì)想下去。
“還有,蘿絲,不要再叫我帝姬殿下了。”帝姬看著她,聲音將她拉回現(xiàn)實,“不是說好了嘛,既然你說我可以在私底下叫你蘿絲,那么你也應(yīng)該叫我星緹紗才對呀?!?p> “好、好的……”蘿絲的聲音有些發(fā)虛,她心虛地低著頭,目光不安定地左右瞟著,“星緹紗……殿下?!?p> “你可真是的——誒,到了。走吧,我們得回宿舍了?!?p> 帝姬說話的時候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
蘿絲并不確定這一點。
兩人下車的地點距離校門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是帝姬這樣交代的,蘿絲并沒有問為什么。今天白日里沒有再下雪,可晚風(fēng)依舊寒冷?;说难┡c泥土在逐漸濃重的夜色里再一次凍結(jié)在一起,抓著蘿絲的手的帝姬用另一只手提著裙擺走得很小心。
“您小心些?!?p> “好?!钡奂У穆曇魩е袷遣妊r發(fā)出的聲音一樣些許細(xì)碎的東西,“你也是?!?p> “是?!?p> 兩人從小門進(jìn)的學(xué)校——或許這連小門都算不上,抓著爬滿枯藤的鐵門桿向上爬的星緹紗這樣想著。
這早不知道鎖了多少年的、藏在一片小樹林的遮擋里的東北門,是星緹紗隨口問了一句之后蘿絲告訴她的,否則后者根本不知道這里還有這么個出口。翻過鐵門頂端的星緹紗伸長了小短腿去夠那門中間的橫杠,左右探了幾下才踩實了。
“要不您放手吧?!碧}絲的聲音從后下方傳來,“我能接住您的?!?p> “不用,我馬上就下來了。”
“勞羅拉小姐?”
誰!?
并不熟悉的男青年聲音在身后響起,星緹紗立刻條件反射地轉(zhuǎn)過頭——此刻她距離地面尚且有兩米,一只腳踩在鐵門攔腰橫著的鐵杠上,另一條腿正伸長了向下探。
下面沒橫杠可踩了。
“您怎么在這里?啊,這位是……?”
“星緹紗·緋歌麗塔·貝亞斯特?!钡奂б幻嫦崎_兜帽一面回答,她的語速很快,蘿絲從那之中聽出了一絲微妙的不耐煩——不過也是,帝姬殿下還跟個嗎嘍一樣掛在那里呢,這人上來問人是誰也不搭把手,估計在都城貴族眼里挺沒禮貌的。
蘿絲這樣想著。
“您是安霽利納家的……阿萊恩少爺?”
此時跳下去必然不可能多優(yōu)雅,星緹紗索性掛在門上擰著脖子說話打算先把這家伙打發(fā)走。記憶中安吉麗娜家族領(lǐng)地是北境的第一個缺口——甚至遠(yuǎn)早于北境防線崩潰的時間。
而且他們是因為戰(zhàn)事不利又隱瞞不報,為了拖延時間做出與血族私下和談這等離譜的決策,才導(dǎo)致奸細(xì)混入與血族里應(yīng)外合,最終整塊領(lǐng)地易主的。
血族的屠殺導(dǎo)致北境瘟疫蔓延,現(xiàn)在想來彼時的流民問題少不了當(dāng)時這場慘敗的緣由。
看著這頭墨海色里夾雜著幾許淺藍(lán)的卷發(fā)和那雙粉色爆花水晶一樣的眼睛,還有他身后不遠(yuǎn)處低著頭的仆人,星緹紗吸了一口氣。
必須想辦法阻止這件事情發(fā)生。
可必須做的事情那么多,她卻連一個具體的方案還沒能拿出來。直接說自己來自未來?得了吧,尤嘉雅那貨色說不定會把她捆到火刑架上去的。
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被當(dāng)成瘋子鎖在高塔里。
星緹紗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不能白白在現(xiàn)在死掉。
“是的,帝姬殿下,很榮幸能與您見面。”那人走過來,繞過蘿絲對著星緹紗伸出手,“您竟然曾經(jīng)注意到過臣,不勝榮幸。”
“請您讓一下。”
星緹紗本來還打算就這樣掛著講這人糊弄過去,可她沒想到對方抬著手要來接她。帝姬尚未有婚約,眾邊境武勛貴族想來正在明里暗里爭搶著這個機會。而今天與前世不同的出行軌跡,卻無意之中給這位阿萊恩制造了個露臉的機會。
星緹紗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比起滿是疑點和可能存在突破口的勞羅拉家族,安霽利納家族遠(yuǎn)沒有那么大的拉攏價值。
她就這么掛在這,想來這位少爺也不能直接動手把她摘下來。
事實的確如此,對方略顯尷尬地后退了兩步,而后立刻收好了自己尷尬的表情,站在原地等星緹紗跳下來。
星緹紗看了看地面的距離,隨即放開手從門上跳下去。夾棉的裙擺灌了風(fēng),像書中所說的水母一樣鼓起,而后又塌了下去。
她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鐵銹:“您這么晚了還沒回宿舍休息嗎?”
“臣明天就要離開學(xué)院了,今天晚上出來再散散步,沒成想就遇到帝姬殿下了?!卑⑷R恩微笑著,“臣的弟弟帶著家書到校了,寒假前臣已經(jīng)畢業(yè),現(xiàn)在回家正好能趕上家兄的婚禮?!?p> “是嗎?那請您替我向您的哥哥說一聲恭喜?!毙蔷熂喬ь^,“很高興見到您,今天我和蘿絲小姐偷溜出門吃東西的事情還請您為我們保密?!?p> “當(dāng)然,這是臣的榮幸?!?p> 阿萊恩說著,招招手讓跟在身后的仆人跟上來,從后者拿著的包里拿出了個盒子,雙手遞給星緹紗。
“臣沒想到會有如此幸運能在畢業(yè)前與您有這番偶遇,沒能提前準(zhǔn)備見面禮,還請殿下不要怪臣。”
星緹紗仰著自己這張沒滿十二周歲的小臉看著阿萊恩。
“啊,您不要誤會,臣沒有別的意思?!卑⑷R恩趕忙解釋,“臣沒想到那孩子這么快就到了,本來這就是準(zhǔn)備著后天晚上的迎新晚會上和新學(xué)弟學(xué)妹交換的禮物。既然今天有幸與您偶遇,想來這就是該送給您的?!?p> 迎新晚會?啊,沒錯。星緹紗只覺得自己大抵是被這一串事情沖昏了頭腦,忘了這幾天并非是授課而是些學(xué)?;蛘邔W(xué)生自行組織的活動。大概目的不過是熟悉校園和同學(xué),倒是也不太要緊。
后天晚上確實是迎新晚會。
畢竟不少學(xué)生從家族領(lǐng)地趕來需要時間,預(yù)留的幾天是避免有人半路上出了什么狀況沒能趕上晚會。
畢竟剛才已經(jīng)拒絕過一次,星緹紗想了想還是道了謝收下了這份禮物。
對方應(yīng)該是明白她的意思了的。
“您不打開看看嗎?”阿萊恩跟在星緹紗側(cè)后半步的距離,“雖然晚會的規(guī)則是隨機交換禮物,但是臣還是很認(rèn)真準(zhǔn)備了的。”
這個人好能搭話啊。
星緹紗暗嘆要是蘿絲小姐有那么健談,她此刻說不定能套出不少有用的話來了。
盒子里是一桿羽毛模樣的玻璃筆,做工相當(dāng)精致,晶瑩地折射著遠(yuǎn)處的燈火。筆上綁著淺藍(lán)色的絲帶,打著挺齊整的雙層蝴蝶結(jié)。
“真漂亮?!?p> 星緹紗拿著筆轉(zhuǎn)動著端詳,阿萊恩看到似有光點落在她的眼中。
“謝謝您,阿萊恩少爺,我很喜歡這份迎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