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致秀進殿時，謝玿已經(jīng)穿戴了一套茶白廣袖的棉襯羅衫，領(lǐng)口交疊嚴(yán)密，頗為肅謹(jǐn)端正。前面的頭發(fā)由那掌事輕輕挽了，只用了簡單的半月簪，顯是不打算長聊的樣子。
方一照面，楊致秀輕嘆一聲，“果然是你?！?p> 謝玿置之耳外，揚手示意榻上一側(cè)，道，“請坐?！笔璧卸Y，卻并不熱絡(luò)。也無半分后宮姐妹間的嬉笑親昵。
楊致秀打量她，謝玿也似瞧不見，執(zhí)一旁的白瓷茶海給她添了茶，自顧自道，“這是南陳的一種茶葉，飲罷非但不會醒神，還可安神靜心，只是陳味略重，宮里人大多不喜歡?！?p> 楊致秀聞言低頭，瞧見那只執(zhí)杯的素手手指修長，指甲圓潤整潔，不似其他嬪妃留有長甲，露出的一段手腕上隱約有些泛白的舊日疤痕，掌心翻轉(zhuǎn)間也似有不大明顯的繭。
謝玿注意到她的視線，也未有旁的動作。
一陣靜默后，楊致秀纖手端了小如紅果的精致茶杯，舉于唇邊。
杯身幼滑溫潤，茶香卻果真有一股陳味兒，入口不久，竟也有些甘甜回上來。
她不禁一笑，道，“看來也不是任何東西都是越新越好，故物也有故物的好處。”
謝玿聽罷，又喝了口茶，道，“可這茶不好留存，水分空氣溫度，有一樣稍有差錯，茶也就霉敗了，所以最后留下來的，也只十之一二罷了?！?p> 楊致秀道，“可終究還是留存下來了，這十之一二豈非顯得更彌足珍貴？本宮平日也喜歡舊物，就連舊時彈過的琴弦斷了，也令人重新修過，好好養(yǎng)留著。故人故物在人心里，都是有些分量的，各有各的好處，缺一損半，都是旁的彌補不了的?！?p> 謝玿心思一動，想她真是寬宏大度，這樣的人坐鎮(zhèn)后宮，皇帝不可謂不是洪福齊天了。
見她不開口，楊致秀又要說話，卻聽謝玿忽地問道，“貴...你找過鴻柔了？”
楊致秀頷首，微微抿唇，道，“莊妃不肯說，她不說的，當(dāng)是不該問的。本宮只是稍有猜測，你與陛下，大約與我同莊妃一樣，是早就相識的，”說到這里，她輕嘆一聲，接著道，“本宮也早應(yīng)該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怎會不是紅顏知己遍天下呢？本宮也曾以為本宮在他心中是最特別的，然而...”她搖頭，有些許苦笑，“君心難一，情多便薄，各人又能分到多少呢，這也...也無可厚非?！?p> 后宮憑空多出一人，明里不便，她自然要暗查。可無論是出身典冊，或是當(dāng)初掖庭奴籍，什么也查不到。想來...她的身世與出現(xiàn)，皇帝都是刻意安排過了，包括那次意外的獸房相遇，或許也是大有隱情。
那點惆悵在她臉上一閃即逝，她抬眸又看向謝玿，倒是一派情誠意切，“無論前塵如何，如今大家同居一隅，只有宮室安寧，陛下于朝事國事才能更得心應(yīng)手，無后顧之憂。妹妹，你可懂得？”
大約這些日子，她總歸是有所察覺。謝玿這人，與她人相處，非但稱不上融洽和樂，更是避如蛇蝎，兼有厭嫌之感。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無名無分，來路不明潛隱私殿，本已為言官朝臣留了口舌。她如此做派，一則有讒上善妒之嫌，二則獨寵太過難免見嫉于旁人。對皇帝，對她自己，幾乎是一利百害。
楊致秀是真心為著皇帝，這本就很好。可若真順了她的想法去做，謝玿大約是永遠也想不通，永遠也做不來的。
大約她自小被強扭硬拉，養(yǎng)歪了，與世人認(rèn)同之貌大有偏頗，她想不明白做不到的“常事”往往有很多。
再譬如...
“都是女子，我當(dāng)然也懂各位的不易，”她手指尖若有似無的摩挲杯口，道，“又豈會真的憎厭她們。我倒是真心實意的希望天下女子都能覓得良人，一心一愿白頭偕老，可...”她一哂笑，又換了話題，“世間有太多事是我想不明白的，原先我性子偏激，總愛鉆了牛角尖，累人累己，終不得好。如今倒也愿意自己放過自己，想不通便不想了，由它去吧，自己快活便罷。所以...”
她將那涼茶倒入缽體，添上熱的，“貴妃娘娘方才說的，都是至理名言經(jīng)世賢語，對陛下也是情真意切。但我是明白不來，也做不來的。因此我只配是我，成不了貴妃娘娘，更不能母儀天下。”
聽到“母儀天下”幾個字，楊致秀不由抬頭看了她一眼，卻見她也恰好看向自己，情不自禁鬼使神差道，“可陛下...”
謝玿輕松又無奈一笑，頗有些縱容寵溺的意味，道，“他呀，他想想罷了，這樣大的事，哪能如此荒唐草率。”
后庭前朝若都要安穩(wěn)，品秩尊卑到底是要合乎情理的。畢竟競寧帝不是漢成帝。
楊致秀微怔，“你不介意？”
謝玿正經(jīng)想了想，卻沒應(yīng)她。而是道，“若真由了他異想天開，怕前朝又要多些死諫直臣，我這不明的來路，怕是也要被揭起大做文章，到時，還不曉得他有多頭痛呢。”
不似先前尷尬，謝玿語氣輕快了一些，楊致秀也不由笑了笑，道，“可照妹妹這做派，長久下去，也終是要招來直臣死諫，妹妹難道不擔(dān)心？”
謝玿沒心沒肺咂咂嘴，“混過去一天是一天，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我現(xiàn)在快活得很?！?p> 似是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她答完，猶豫了須臾，問楊致秀，“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楊致秀初時微微一愣，而后似想起了那時悸動醞甜的華年，眼中不自覺含了柔情萬種，脈脈如水，笑道，“那時臨安楊梅節(jié)，每條街的空氣都酸溜溜的甜，曲學(xué)閣的琴室內(nèi)更是酸的生津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