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平康坊凝香館
“聽說今日醉吟先生也來?!?p> 我正站在凝香館的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賓客,有些猶豫。
此時,正巧從街角走過來兩個書生打扮的少年,一高一矮,高的大概十七、八歲,矮的大概十四、五歲,二人均是眉清目秀的樣子,雖然他們衣不著錦緞、周身也沒有什么昂貴的物什,但身上的粗布麻衣卻是硬生生被穿出了幾分謙謙君子的氣度。只聽他兩旁若無人的閑聊著:
“哦?可是寫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那位大人?”
“自然是他?!?p> “快快,小弟今日托兄之福,得以一睹白大人風采,實乃人生幸事,定要好好討教一番?!?p> “哈哈哈,賀弟大才,走走?!?p> 聽著這二人像是要去后院的,于是,我快步跟了上去,想順著他倆一同進去,誰知,剛走到門口卻被一老翁攔了下來。
“三位郎君,可有簪花令?”
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翁從凝香館內走了出來,他穿著考究,藍色的圓領袍衫上繡著小科綾羅暗紋,頭戴幞頭,腰掛環(huán)佩,他施施然地行了個拱手禮,笑容可掬的問著。
“自是有的?!?p> 高個兒的書生從懷里抽出了一份鑲著金絲線的小鑒,遞了過去。
老翁雙手接過小鑒,打開,順手用左手的拇指在花印處捻了捻,之后,他看著指紋上倒印上去的工工整整的五瓣桃花紋印,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老翁沉吟的,低著頭,將小鑒遞回給書生,說:
“郎君,這份簪花令是……仿制的?!?p> “怎么會!”高個的書生拿回了自己的小鑒看了又看,急道:“我花了三金,從一友人手中購得,勞煩老先生再看看?!?p> “不必不必?!崩衔虜[擺手,繼續(xù)說:
“凝香館開宴三年,老朽從未看錯過,今年的簪花令的桃花紋印是有五片半的,去年才是工工整整的五片。郎君手上這份,是去年的花令了。”
“這……可我族弟從東都前來……”
“實在抱歉,若是無簪花令……”老翁抱歉地拱著手,道:
“郎君今日入這凝香館怕是要從西側門進了,或者……您去中曲或北曲看看,那邊也都是有不錯的姑娘的?!?p> 說罷,老翁拱著手、挺著腰、搖頭晃腦的就想往館內走去。
“等一下?!?p> 我看著他轉身要走,有些著急,忙推開兩位書生,上前一把拽住了老翁的衣袖,拿出了張皺巴巴的小箋,陪著笑臉,遞了過去,說:
“老先生再看看這個,可識得?”
老翁回頭看了我一眼,皺起了眉,禮貌性地將衣袖從我手上輕輕地抽了出來。
他耐著性子,接過小箋,只見這箋是由一張小紙粗糙的對折而成,打開看,上面寫著【甲申年三月十五日酉時一刻凝香館杏花樓】,落款是個正五片半的桃花紋印,正是今年的花令,只是是朱砂筆畫上去的,老翁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剛想回絕,卻掃見在花樣處隱隱有個暗紋。
于是,他沉吟著,悄悄背過身子,找一光影處,透過微光,果然,在暗紋處印出個小小的“盧”字。
老翁的眼珠子轉了兩轉,他在尋花宴做掌事多年,這其中的小機關、小門路,他自是一清二楚的。
雖這小箋不是經他手分發(fā)出去的尋花令,但是,有些士族大家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老翁回過身,呵呵笑著說:
“恕老朽眼拙,原來三位是世子貴客。尋花宴還未開席,但世子人已在樓里,我這就尋人領三位過去。”
說罷,他沉吟了小會,揮揮手,就招呼了兩個梳著雙丫髻的十五、六歲的小女童過來。女童低著頭、垂著頸,圓滾滾的腦袋看上去怯生生的,著實可愛。
我沖老翁拱手致謝,不再多言,便領著眾人跟了上去。
我們這一路跟著女童,穿過前院彎彎繞繞的木制回廊,就來到了“夏至”湖畔。湖畔的垂楊柳迎風裊裊,好似那十五的女兒腰,盈盈不堪一握,這凝香館當真是一步一景,令人著迷。
我站在湖邊眺望,現下是申正,涒灘,太陽掛在西梢頭還未落山,金紅金紅的。
“夏至湖”的湖水也仿佛浸透著夕陽似的帶著絲絲的暖意印入眼簾,放眼望去,荷花披著金紗在晚風中輕搖,幾艘停泊在岸邊的船只淺淺壓入水面,蕩漾的湖面更是折射出金色耀眼的輝光緩緩漫向遠方。
“郎君們,請上座?!?p> 女童們拿著槳,壓低了船面,躬著身子迎我們上船。只待眾人坐穩(wěn)后,她們便起了槳。
方方正正的船頭微微偏側,船要行了。
我坐在船上聽著兩個書生討論著京下熱議的藩政罔替之事,不免覺得有些困頓,便伸著頭四處張望了起來。
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只有我們一艘小船,孤寂,又帶著些氣吞山河的氣勢。
船尾處站著一女童,膚光勝雪,她手持雙槳,緩緩劃著。
夕陽的余暉打在她細致的面容上,給她鑲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讓人挪不開眼,只想著月宮上的仙子應也不外如是了。
她輕輕地搖著船,目光寧靜而平和,突然有魚兒躍起,她二人相視一笑,似乎也被眼前的好景色所感染,乘著晚風,開始不緊不慢地低聲吟唱起來,聽那曲子是: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p> 是太白先生的《秋風詞》。
歌聲七分纏綿,三分幽怨,淺淺低吟,清麗婉轉。
對面的兩個書生似也被歌聲所感染,跟著不緊不慢地的打著拍子,有時還搖頭晃腦的淺和起來。
沒想到凝香館內隨處引路的女童,竟也能有如此的容貌與技藝,真是不知那杏花樓的主人又該是怎樣謫仙般的人物了。
想到此,我不由得嘆了口氣,心緒有些復雜。
如何能嫁給他呢?或者說,我該如何讓盧四郎心甘情愿地娶我呢?我心下不免有些迷茫了。
許是我方才的嘆息聲在這一方天地里顯得格外的突兀,對面矮個子的書生不自覺地停下了哼唱。
他看著我,遲疑了小會兒,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拱手作揖道:
“在下李賀,字長吉,福昌縣昌谷人士。這位是我的族兄,李友。敢問兄臺怎么稱呼?”
他的態(tài)度誠懇而友好,只可惜,我此時心里藏著事,自然是沒有閑聊的心思,于是只是匆匆地回答道,
“不敢當,我只是長安城的小人物,名字不提也罷。”
書生見狀,心下了然,故也不再追問,只是靦腆地坐著,輕輕地說:
“今日之事,多謝兄臺了?!?p> 我點了點頭,笑了。
等到下船時,書生拉著族兄遠遠地沖我行了個禮。
我走出去幾步路,回頭看時,他們還在那,帶著十分的真誠和一身的風骨,我忽然有些后悔。
船行至后院,已到酉初,萬物皆芒枝起。
后院的丫頭們紛紛掌起了燈,一點一點的溫色光暈裹著夕暉,在院子里慢慢散開。
我隨著一女童穿過主院,沿著曲水,行至東跨院。剛到院門口,女童便止了步,示意我獨自前往。
我道了句“多謝”,便硬著頭皮往里走去,沒走幾步,大老遠地就看見魯國公府的迅哥兒坐在院里的小石桌上吃著葡萄。
“滾滾滾,去外邊兒晃去,世,世子今兒忙著呢?!?p> 見有人來了,迅哥兒眼一斜,腿一抻,擋住了道路。
他呸出一口葡萄皮兒吐得老遠,嘴里的葡萄還未咽下,囫圇個兒的把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的,連帶著說話都有些結巴。
“哪,哪里來的鄉(xiāng)巴佬,什么院子都敢進?!?p> 聽到這話,我臉色沉了沉。
果然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主子能約到青樓楚館來相見,奴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不與他爭辯,只是扯著嘴角冷笑了一下,打起趣來。
“原是曹管家不在,迅哥兒的眼神可就不太好了?!?p> 聽到我這么說,這迅哥兒直起脖子,皺著眉,略帶疑惑地看著我,來回來去地上下打量了起來,囔囔地問著:
“你認得小爺?可小爺似乎不認識你呀?!?p> 我不言,禮貌性地沖他笑了笑。
直到那女童給他遞上了那張皺巴巴的小箋,他才像活見了鬼般,“嗖”的一下,收回了腿,整個人拘謹的縮成了一團。
“原來是大姑……郎君來了呀!”
他嘿嘿地笑著,連忙站起了身子,弓著腰,搓著手,哪里還有剛才的樣子。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嘴角硬生生地擠出了一絲弧度,賠笑道:
“郎君這邊請!”
說著,他就想帶著我往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