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堂的正堂前的院落里種著一株茶花樹和一顆廣玉蘭,雪白的茶花光澤肌質都與廣玉蘭開出的花兒差不多,但若細看茶花花瓣明顯要比廣玉蘭的薄上不少,形狀上也是這茶花更為精致了。
旖桑起初是更歡喜廣玉蘭的花兒的,她覺得那大朵大朵的白花掛在枝頭襯著藍澄澄的天顯得很是開朗??珊髞懋斔姷竭^白茶花凋敗的模樣時,她卻覺得自己是更喜歡這茶花了。白茶花凋落,整朵整朵的從枝上墜入土塵中,形神皆不散,隨著日轉星移原本無瑕的潔白花瓣由外緣向內開始泛起了淺茶色,起初在陽光的映射下還像是滾上了一圈金邊的白緞子,待到整朵雪白都成了昏黃,那即是一院落的頹唐,惹人哀惜了。(我國茶花的栽培早在隋唐時代就已進入宮廷和百姓庭院了。到了宋代,栽培山茶花之風日盛。南宋詩人范成大曾以“門巷歡呼十里寺,臘前風物已知春”的詩句,來描寫當時成都海六寺山茶花的盛況。茶花生長適溫在20~25℃之間,29℃以上時停止生長,35℃時葉子會有焦灼現(xiàn)象,要求有一定溫差。環(huán)境濕度60%以上,大部分品種可耐-8℃,在淮河以南地區(qū)一般可自然越冬。喜酸性土壤,并要求較好的透氣性。茶花春秋冬三季可不遮陰,夏天可用50%遮光處理。茶花的花期較長,一般從10月份始花,翌年5月份終花,盛花期1~3月份。)
夏旖桑依稀記得,有一年白茶花凋落的時候,家里頭來了一個挺古怪的阿姨。人家都說紅配紫一泡屎,可那阿姨來家里時偏偏就穿了一身大紅與深紫漸染的緞子旗袍,那顏色配在她的身上斑斕得特有風情。小旖桑偷偷觀察過她,元寶領緊緊裹著她半截修長的脖子,視線順著她從領口的黑緞闊滾條上露著的另外大半截白皙的脖頸向上移,一張瓜子臉上兩彎黛眉,一雙鳳眼,高高挺挺的鼻梁下深沉著的光影托出兩片薄薄的紅嘴唇。這精巧的五官自然地拼在了一起,在那身旗袍的映襯下活脫脫就是個牡丹花里頭綻放出來的神仙妃子哩。
旖桑眼中的這位俊阿姨到來時的場景是這般的,她踉踉蹌蹌邁進了清歡堂,一見了夏氏夫婦便是垂淚,一對圓潤的削肩帶著臂膀一顫又一顫。“馥兒姐姐,我真是熬不下去了呀,這樣的倒灶人家,愧得當年阿爸硬說是書香門第非要把我嫁過去?!?p> “檸兒,你這是怎么咯?書涵一直待你都很好呀,你們鬧別扭了?你怎么說得了這等話?!?p> “姐夫,書涵待我好,可書涵當真是個大孝子啊,哎!這門人家……”
“檸兒,先不要哭了。來你坐下來吃口茶,別急,慢慢講?!膘缴R妺寢層檬峙撂婺墙袡巸旱拿利惏⒁淌昧耸脺I水,扶她坐了下來,將一盞茶遞與她。
“姐夫、姐姐,你們說得不錯,書涵原是待我好的,可是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個婆婆……”檸兒正說著眼眶又燒紅了,“唉,我也是個進過學堂喝過墨水的人呀,我有哪一點不配當他們聞家的媳婦兒了。阿姐,我平日里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被她數(shù)落得還少嗎,我是知道的,做人家兒媳婦百般不易——‘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她到底是要我做到怎樣呢?前些個日子,那老毒婦的大女兒聞書涓的女兒擺滿月酒,結果在席間那老太婆竟當著幾房要緊的親戚面說我!她說我都嫁進他們聞家有好幾個年頭了,夜里頭倒是活絡的很,可肚子到現(xiàn)在都是癟的……她還說我一臉子狐媚態(tài),同桌吃飯都聞得見我有狐臊味兒,真叫她惡心了。阿姐,我們可都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呀,這老太婆說話怎么可以是這樣?!?p> “檸兒你不要生氣了,更不要一口一個老太婆的叫,那可是你丈夫的母親,你那么背地里叫她,可真是不好的。你婆婆這樣的老派的女人,正兒八經的能懂些什么,你也說了你是個讀過書的有文化知識的人,怎么好這么小氣量同她計較呢?”夏始一聽檸兒開口抱怨便是婆媳之間不合的事情,早早尷尬地回避開了,留下馥兒一人耐著性子開導她表妹唐紀檸。周馥兒端起小茶盅,淡然呷了一小口烏龍茶,又道:“女人么,都是會妒忌的,她那么個一表人才的好兒子小的時候自然是與她當娘的最親,現(xiàn)在有了你,你們夫妻恩愛,書涵哪一件事不是寵著你依著你的,他忽略了他娘,你婆婆反過來恨你也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換言之,你那么漂亮,姐姐我見著都會妒嫉你叻!”
“阿姐,你又拿我玩笑!唉,其實這些道理我哪里會不曉得呢,但真當聽到她那么在說了,這怎么是我總能忍得牢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再說了,書涵根本沒有因為我而忽略他娘,書涵呀是頂孝順她的,但她就是不知足……說實話我是真羨慕你呀,姐夫是個頂好的人,這大家可都是曉得的,你嫁進夏家的時候他娘也早就是沒了的……阿姐,你有噶好個丈夫(噶:這么,如此;杭州話發(fā)音),還有一雙乖巧可愛的兒女,又用不著受惡婆婆的氣……”
小姨與她母親的對話旖桑耳朵里刮進了幾句,似懂非懂,她兩只眼睛瞪得同阿衡他們抓藥時用的秤上頭那個秤砣子似的,她也不敢往她姆媽那頭兒看去,只得瞪著大大的眼珠子四處瞟。后來大約是實在覺得不自在了,一個踉蹌她邁了步子往默存那兒走去,書房里頭默存正在練書法,地上凌亂地積起一小堆字帖,書案上的硯臺是他們阿爸年紀輕時使過的,硯中小小一汪黑色熏得滿屋子沉墨的香味兒,可小旖桑受不了這味兒,嗆了一聲連帶出來一大串噴嚏,“阿嚏,阿嚏——哥哥,以后等小旖桑長大了可不要嫁給有惡婆婆的人家,最好呀能找個和阿爸一樣的沒有姆媽的人嫁?!?p> 默存擱了筆,扣起右手食指沖旖桑額前脆生生敲了一下子,“這么小年紀,竟胡想些什么呢,小東西你是家里待得太久了,悶慌了吧?!?p> “哥哥,什么時候帶桑桑出去玩兒呢?”
“再過一陣子吧,等哥哥學校放假了,就帶你去抓知了好不好,你歡不歡喜呀?”默存一面說著一面重新握起筆桿子來,他頓了頓像是對自己言語道:“不過,你說的這事兒,之前我倒就是這么覺得的?!蹦孢@話語剛落,他仿佛是又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猛然欣喜地抬起了頭,可書房里早就是空空的只獨留下他一人了,那頑皮的小旖桑這下又不知跑去了哪里,耳邊忽遠忽近響起來一陣陣小女童銀鈴般脆生的“咯咯”笑聲,那笑音像一層淡淡的紫霧將他給縈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