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存送完旖桑也快到上班的鐘點了,他匆匆往回走著,旖桑的學校原是同報館反方向的,為了她默存已經(jīng)耽誤了不少時間,到了這會兒他可不想遲到太久,畢竟眼下這份收入不高的工作可是他能帶著旖桑在上海立足的唯一希望啊。默存走得越來越急,只覺眼前的路越走越長,不禁讓人生厭,他低著頭只管走得更快,這般模樣,遠處一輛漆黑的大汽車招搖地急馳而來,他也不可能注意到了。
一聲尖銳的鳴笛聲刺痛了默存的耳膜,這下子他回過了神來,可是已是來不及了。于是乎順理成章的,默存便與那輛車蹭上了,他重重跌倒在地,如同一朵雪白的浪花似的翻滾了一周。他也不過是年輕,一臉的書生氣,自視是上不了賭桌的骨,便換了種聲勢拿了性命來換把運氣。即便是輸了,他也知不過是一傷,這寒摻不了誰,也就只當是為了自己,至于值與不值并不需掂量。他總是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不一定,而有些事情卻永遠是一定的。一個男人的責任落在他的肩上,作為一個男人他可以名正言順的占有很多,但他想頂天立地的活他又需要付出很多。默存滾在地上那一瞬間,似乎他心上那個無底洞更深更深了。他深知這意味著什么——不過是自己還太年輕,一切表象所有的沉與穩(wěn)猶如背靠著背的一雙姐妹花兒,一個成了唱戲的、一個做了賣肉的,樹起個牌坊看倒是有幾分貞潔,要搭個戲臺來展示卻顯得不倫不類。耳畔是旖桑那一句“像待在泥坑里”一遍緊接著一遍反復著。“像待在泥坑里!”一針見血,但又有誰不是滿身滿臉沾了泥呢?但愿能少沾點兒,這也是好的。“旖桑我覺得懸,真的沒底,真的”默存在心里頭小心翼翼默念了一遍,那么小心翼翼的唯恐自己聽見。原來就連看低自己都需要勇氣,原來看低自己更需要勇氣。
“桑桑,其實是剛邁出步子,我們便誰也回不去了?!碧幫赀@遭,晚上回去可是能看見墨色的天空一輪圓月亮?也不帶些許期待,再圓的月也不過是清歡堂后院一口枯井,默存心中自然是明了的。
那輛轎車的司機剎車踩得干凈利索,虛驚過后默存顫巍巍從塵土飛揚的地上爬了起來。
“操那,你不要命的??!”司機的辱罵聲劈頭直下。
默存抖擻掉長衫上的塵土滿不在意帶著點匪氣答應(yīng)著:“命?!這樣東西有什么可要可不要。”
“小癟三,你膽子大勒,儂驚了杜先生儂曉得伐?”
“儂同阿拉剛了,個么曉得了,有啥,莫非杜先生還慌老鼠?”
“老賈啊,阿拉不是跟儂講過開車子要沉穩(wěn),大意失荊州曉得吧?!避嚭笞系牟AТ氨豢羁顡u了下來,默存淡然沖車里頭瞥了一眼。雖是只草草略過一眼,他卻已是把車里那男人觀察得仔細。那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身形削瘦,溜肩膀,兩只修長的胳臂毫無生氣地垂在身子兩側(cè)。瞧他清瘦的臉頰,沒有下巴頜,不過耳朵倒真是挺大,就好象蝙蝠的大耳朵,這幅樣貌,加上神情平靜淡漠中卻隱隱透著一股子令人敬畏的煞氣,看來車里坐著的這位被司機尊稱為杜先生的看似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男人的的確確就是鼎鼎大名的杜月笙了。在這大上海,有誰人能不知曉這有著“三百年幫會第一人”、“上海皇帝”之稱上海最大的黑幫幫主杜月笙呢。對于這響當當?shù)娜宋铮嬖缬卸?,?jù)說眼前這位杜先生出身貧民窟,如今卻成為涉足娛樂、文化、教育、金融、新聞各業(yè)的財富大亨,他出入于紅道、**,游刃于商界、政界,可謂是上海灘黑社會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這會兒司機老賈神色略顯出幾分局促,但他并沒什么動作,令人尷尬的死靜持續(xù)了良久,默存知道車里那杜先生定是用余光在打量著自己,杜先生突然張了張嘴,沉沉穩(wěn)穩(wěn)地說道:“老賈,還不快向人家道歉,你太失禮了?!?p> 話音剛落,見那老賈默默開車門下了車,一疊綽綽新的票子被遞到了默存眼前。
默存把那一沓鈔票擋了回去,說:“我的命暫時還沒那么值錢,杜先生要是看得起不如指條長遠的活路吧。鈔票,我是要靠自己的能力來掙的?!?p> “年輕人怎么稱呼?”
“我叫仇默存?!?p> 那日慵懶的午后,下起了一潮輕佻的雨,還沒見落幾顆水珠子天公很快就又放了晴,調(diào)皮的陽光不安分地躍上街道上那些斑駁的小積水坑坑,旖桑放學了,她腳步子輕盈踩著一簇簇班駁的小水洼一路飛奔著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直到推開了自家搖搖欲墜小閣樓的門,她狂喜得連氣兒都沒心思換上一口,邁出校門口那一刻的激動宛然是等了幾個世紀才換來的。
“咯吱咯吱”旖桑微踮著腳尖,踩著陳舊的木地板,躡手躡腳往屋內(nèi)走了幾步,卻不見哥哥的身影。平常這個光景默存應(yīng)當是在家了呀,旖桑的神色由喜悅轉(zhuǎn)向了陰郁,心緒也不自覺焦躁起來,她敏銳地打量著房間里的每一個物件。地板上孤零零躺著一張小紙條很快進入了她的視線中,旖桑緩緩俯下身子去拾起了那小字條,見那紙的邊緣毛躁殘破,但微黃的紙面上清秀的字跡倒彌補了紙張原本的不堪—“旖桑,這幾天特別忙,加班不回來了。你自己一個人當心點。默存”旖桑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念了過去,念完了依舊面無表情,順手將紙條揉作一團隨手向半空拋去。旖桑昂起頭看向半空,那只紙團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就猶如她兒時爽朗的笑顏一般,“啪”一聲細微的聲響飄渺從她耳畔略過,再看時那紙團早已經(jīng)不知道落往何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