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莊的九字只有撇和橫折彎鉤兩筆，居住在九莊的村民也分為兩類，原住民和搬遷戶。原住戶就是祖上三代都居住在九莊，到底是湖廣填四川還是從江西遷移來的沒有人追溯，往上數(shù)五代，誰是原住誰是遷移還真是說不清楚。九莊最古老的原住民只有羅氏。據(jù)羅氏族譜記載，其祖宗在先秦時期就居住在羅閩河流域，羅氏族人歷經(jīng)多朝戰(zhàn)亂人丁凋弊，繁衍到近代，居住在九莊的羅氏族人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十戶，人口不足百人。
原住民中有三個大姓家族，分別是居住在九字撇上的楊氏和彎鉤上的張氏、許氏。這三個大姓呈三足鼎立之勢，取代了原來的羅姓，把九莊分成三塊，每個大家庭各占三成，人數(shù)相當(dāng)。另外的住戶則是滸洋水庫的移民。水庫擴(kuò)容蓄水淹沒了周邊的村莊，沿岸村民只得舉家搬遷到異地居住，九莊搬來了不少滸洋水庫的移民。對于這些移民，村民一律稱之為搬遷，為了區(qū)分冠上姓氏，如張搬遷、李搬遷。林素家就是搬遷戶之一，在他父親那輩就搬到小河鎮(zhèn)居住了。從小，她就有一個名字，林搬遷。正巧，李貴生也是搬遷戶，兩個搬遷戶結(jié)合，倒也門當(dāng)戶對。
此刻，林素呆坐在堂屋里，她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從白天到晚上，又從晚上到白天。她的身子，她的思想已經(jīng)麻木了，沒有任何知覺，只是木木地呆呆地坐著，腦袋嗡嗡作響，仿佛跑進(jìn)了無數(shù)蜜蜂在里面上竄下跳。從李貴生出殯那刻起，她的心跟著空了，就像活生生從身體里剜走一塊肉。那個地方破了一個洞，風(fēng)從四方八面灌進(jìn)來，她的身子如同寒風(fēng)中的樹葉蕭蕭發(fā)抖。
端陽小心翼翼地端著米粥進(jìn)來。三天了，母親滴米未沾，他不知母親餓不餓。記憶里只有神仙不吃飯，可母親和他一樣是肉體凡胎的俗人，一頓不吃餓得慌。他記得有一回，母親讓他去放牛，他怕黃牛到處跑，便把它拴在樹樁上，回家來母親看見黃牛干邉的肚子，便對他說，“黃牛沒吃飽，你也不準(zhǔn)吃晚飯?！?p> 母親對待孩子一向嚴(yán)厲，與慈母、令慈等形象毫不沾邊，信奉“黃金棍下出好人”，對待孩子采取的是棍棒教育，專門預(yù)備了一根“黃金棍”——從山坡上砍來的竹荊條，別人家用來趕牛，她用來教育孩子，打起人來痛得要命，但又不會傷筋動骨。
除了挨打，母親對端陽的另一個懲罰就是不準(zhǔn)“吃飯”，如果沒有完成母親安排的家務(wù)或是做錯了事情，只要母親說一句，你不準(zhǔn)吃飯。到了飯點，端陽看著母親臉上罩著的寒霜，果真沒敢吃飯，半夜餓得睡不著，偷偷溜下床去廚房灌涼水。
林素對端陽的到來視而不見，仍然像一尊雕塑釘在椅子上，沒有任何表情地望著墻上的貴生。三天了，她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端陽懷疑板凳上是不是有釘子，將母親牢牢地釘在了上面？他隨著母親的視線望向墻上，墻上的父親有什么好看的呢？挽著黑紗的像框里，父親的衣服是黑色的，臉龐也是黑色的，一點都不如平日生動，他的臉上同樣沒有表情，漠然地回望著母子倆。
端陽還沒有死亡的具體概念。兩天前，他在這里送別父親。小時候，他和小魚模仿電視上的畫面，從家里找來幾塊白布，他們一人頭上披了一塊，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母親趕集歸來看見這個場景，提起掃帚劈頭蓋臉就把他和小魚暴打一頓。至今，端陽都覺得這頓打挨得莫名其妙。那天，他看見父親躺在河邊的空地上，身上蓋著白布，人們圍著長吁短嘆，他想將父親扶起來卻怎么也扶不動。他慌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只有莊子里喝醉酒的男人，而印象中的父親從不醺酒，更不會這個樣子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父親對他們很好，別人家是母慈父嚴(yán)，他們家恰恰相反，父親從來沒有打過他們，即使做錯了事情也只是講道理。母親教育他們時，父親還會護(hù)短，母親經(jīng)常說父親把他們幾個孩子慣壞了。
端陽去撫摸父親的臉，這張臉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貼著他的臉龐親吻，有時還會用胡須扎他。這會，這張臉慘白慘白的，上面還有血污。他又去牽父親的手，這雙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牽著他走過長長的羅閩河。這會，這雙手無力地垂落在地上。他又去觸摸父親的胸膛，這胸膛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給予他溫暖。這會，這胸膛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溫度。他慌了，眼淚止不住的涌了出來。聽到他的哭聲，跪爬在父親身上的母親一下奔向他，瘋了似的搖晃著他的肩膀，眼淚洶涌而下，咽濕了整個臉龐，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話，“你爸怎么說話不算話呢？”
是啊，墻上的父親望著他們，一句話都不說。以往，父親可是話葫蘆，三分鐘不說話嘴巴都會生銹。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邊，父親就會發(fā)揮他愛說話的專長，從盤古開天辟地說到新中國的成立。母親經(jīng)常說，父親這輩子一定是八哥變的?？伤麄兌枷矚g話嘮父親，因為他不僅會給他們講岳母刺字的故事，還會給他們講阿詩瑪?shù)膫髡f。爸，他一遍遍在心里呼喚，可父親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姆媽，我給你熬了粥，你嘗嘗？”端陽將視線收回來，輕輕將碗筷遞到母親面前。
“嗯？”端陽的聲音不輕不重，林素被這一聲輕喚拉回現(xiàn)實，她飄散的魂魄聚回胸腔里，散亂的視線慢慢有了焦距，落在端陽端著的陶瓷碗上。端陽是她的第二個孩子，禹陽去世后，端陽成了她感情的全部寄托，后來陸續(xù)又有了小魚和云霞兩個女兒，她才慢慢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
“你熬的？”她說出幾天來的第一句話，聲音啞啞的，聽在耳朵里如同破布撕裂的聲音。
“嗯，姆媽你嘗嘗？”端陽期翼地望著她，希望母親能吃點東西。
林素抬起手去端碗，她的手顫抖著，枯坐的時間太久，身體僵硬酸麻得連碗都拿不住。端陽見狀舀起一勺粥遞到母親嘴邊，林素的嘴唇龜裂得厲害，粥到了嘴角沾到傷口，細(xì)細(xì)密密的疼痛從嘴角傳遞到全身，身體里一陣痙攣。聞到米粥的味道，她才感覺整個身體都是空的，如一只漏了氣的皮球，干邉邉的。她將端陽遞過來的粥喝到嘴里，清甜的粥流到嘴里透著苦澀味兒，并不比苦膽的味道好。
端陽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母親，他見林素將粥咽了下去，又趕忙舀起一勺粥遞過去，像小時候母親喂他那樣。只是，那時他喝到嘴里的粥是甜的，而這時他懷疑這粥是苦的。因為，母親是皺著眉頭喝下去的。林素喝得很慢，一勺一勺的粥流進(jìn)胃里，身體慢慢有了暖意，她強(qiáng)撐著站起來，眼前星光閃爍，身子晃了晃，差點又跌回椅子上，端陽趕緊去扶住她。
“今天是第幾天了？”她突然問道。
“嗯？”端陽沒反應(yīng)過來。
“星期幾了？”林素又問道。
“星期三?！倍岁栂肓讼耄呀?jīng)三天沒去學(xué)校了。
“你爸走了三天?！彼穆曇魺o限凄涼，無端地染上了悲傷“日子還得過呢，你明天去上學(xué)吧，你爸可是希望你有出息，在九莊出人頭地?！?p> “姆媽，我向?qū)W校請了假，可以多耽擱幾天?！倍岁枖v扶著林素，“你已經(jīng)幾天沒有休息了，我扶你回房間里躺一躺?！?p> “那你照顧一下妹妹們，這幾天小魚和云霞都沒有人管，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飯，我實在沒精力了?！彼龓滋鞄滓箾]合眼了，確實需要好好地睡一覺。
端陽答應(yīng)了一聲，將母親扶到臥室躺下，又為母親蓋好被子方才退了出來。小魚坐在桌子邊寫字，因為父親的事她已經(jīng)幾天沒有去學(xué)校，老師每天都在傳授新知識，她怕這幾天落下的功課太多趕不上，待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散去后，她便開始拿出課本預(yù)習(xí)生字。她的心里同樣沒有死亡的概念，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躺在那方小小的匣子里，而母親又為什么要她一直跪在堂屋里。她的膝蓋在冰涼的地板上磕得生疼，以前她做錯了事，比如將母親放在抽屜里的錢拿去買酸梅粉或是將柵欄里的雞放出來啄壞了鄰居家的菜園，母親就會將她罰跪，但也只是跪一小會，只要她承認(rèn)了錯誤，母親就會讓她起來。
這幾日，她在堂屋里一跪就是老半天，幾個穿著怪異服裝的大人，嘴里不停念叨著什么。她開始還覺得好玩，望著他們敲鑼打鼓，做著一些很奇怪的動作。以往，她最喜歡吃酒席，可以品嘗很多平時吃不到的美食，諸如八大碗。八大碗是由大疏、小疏、扣肉、沙扣、渣肉、排骨等組成，只有酒席或是過年才能吃到。除了好吃的，還能無拘無束地玩耍，酒席有請耍、正酒和復(fù)席三天，大人幫著主家做事，自然不會約束小孩。她就可以和伙伴們?nèi)隽藲g地玩耍。
她正玩得興起，外婆過來拎著她的耳朵，將她拎到了父親靈前，逼著她繼續(xù)跪在冰涼的地板上。她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這場法事快點結(jié)束，自己好和小伙伴們完成未既的事情。怎知熬了幾個小時，一點要結(jié)束的跡像都沒有，她只得繼續(xù)跪著，哥哥受了外婆的委托在旁邊監(jiān)督著，她不敢偷懶。跪著跪著，她的瞌睡來了，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她好想找兩根棍子來將眼皮撐住。后來，實在撐不住，她一頭栽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感覺一雙大手伸過來將她抱回了床上。
端陽又去找云霞，這幾天誰都顧不上云霞，他也顧不上。院子里很干凈也很冷清，孤寂如繁花散盡，眾人離開后，獨(dú)把這滿院的冷清孤寂留給了他們。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唯有風(fēng)從耳畔穿過，在小院內(nèi)四處流動，電燈孤零零地懸在頭頂，將它微弱的光芒灑在院子里，照出一地的斑駁。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沒有看見云霞，云霞膽子很小，從來不敢一個人留在房間里。她小時候從桌子上摔下來，掉在地上半天沒有發(fā)出聲音，父親說她嚇落魂了，去對門把爹爹請過來為她喊魂。
在端陽眼里，爹爹阿昌絕對是九莊的牛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九莊的男人只會干粗活罵臟話，爹爹會拉二胡，他沒事時喜歡坐在院壩彈唱，二胡悠揚(yáng)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比樹上黃鶯的叫聲還要好聽。當(dāng)對門傳來二胡聲時，端陽經(jīng)常放下手里的活計，端著板凳坐在院壩邊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沒有任何私心雜念，耳朵里回響著悠長綿遠(yuǎn)的二胡聲，時而哀怨，時而蒼涼，絲絲縷縷，欲斷又連。除了拉二胡，爹爹還會算命，九莊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會來找爹爹。他握住來人的手，只需細(xì)細(xì)地觸摸片刻，不待來人開口，便能道出所求何事。單這一項本領(lǐng)就讓端陽羨慕得不得了，他經(jīng)常模仿著爹爹的動作，拉著小魚和云霞的手裝模作樣觸摸一番。來找爹爹的人臨走時都會留下諸如白糖、柑桔、罐頭等禮物。爹爹是盲人，一直沒有成家，來找他算命的人都樂意將子女拜繼給他。他一律來者不拒，九莊半個莊子的人都是他的干兒子干女兒，端陽三姊妹也是爹爹的干兒女。按輩份，阿昌是父親的表弟，應(yīng)該稱呼表叔，但端陽幾姊妹都叫他爹爹。
端陽房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才在后檐溝找到云霞。她蜷縮在磨盤上睡得香沉，臉蛋臟兮兮的，像只小花貓，嘴角還流了一攤口水，許是夢到好吃的東西了。云霞是十足的小饞貓，經(jīng)常會去碗櫥里翻東西吃，母親說她的腸子是通腸，怎么都吃不飽。其實，整個家里，父母最喜歡的孩子就是云霞，有什么好吃的東西都會偷偷給云霞，以至于端陽和小魚瘦得像根藤，云霞卻長成了小胖墩。端陽想去掐一下妹妹胖胖的臉蛋，又怕把她驚醒，只得蹲下身子費(fèi)力地抱著這個肉團(tuán)團(tuán)去屋子里睡覺。云霞似是察覺到有人抱她，睜開眼睛見是哥哥，又放心地閉上眼睛繼續(xù)呼呼大睡。
端陽再次回到院子時，小魚已經(jīng)回屋睡覺了，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院門是父親制作的木柵欄，上面爬滿了薔薇，微風(fēng)吹過，帶來幾許馨香。旁邊是父親栽種的葡萄，藤蔓已經(jīng)掛果，綠色的果子隱在暗夜里與葉子融為一體，不細(xì)看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墻角擺放著一臺滑板車，是父親給他們制作的玩具車。某次，端陽看到別的孩子在院壩里玩，直楞楞地盯著忘記挪動腳步。父親回來花了幾天工夫，制作了這臺滑板車。院子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傾注了父親的心血，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有父親的影子，他在這個院子里無處不在。
端陽吸了吸鼻子，開始在院子里巡視。以前，這個工作是父親做的。每晚臨睡前，他都要在院子各個角落轉(zhuǎn)上一圈，確認(rèn)門窗是否關(guān)閉。聽大人們說，九莊經(jīng)常有小偷出沒，強(qiáng)盜進(jìn)屋灰都要抓一把走。隔段時間，丟了臘肉的東家或是丟了香腸的西家就會在莊子里潑婦罵街。端陽親眼看見，趙大娘端著小板凳坐在村口罵了三天三夜，小偷的十八代祖宗都被她問候了一遍。路過的行人都要繞著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觸了趙大娘的霉頭，被她繞著彎兒的罵。端陽心想小偷真是不長眼睛，居然敢去偷趙大娘家。趙大娘的罵人功夫在九莊稱第二，沒人敢居第一，羅閩河的水都會被她罵得倒著流。
他在關(guān)閉院門時，暗處冒出來一個黑影。夜深了，九莊開始起霧，飄渺的霧氣在燈光映照下，透著陰森和詭異，仿佛一不小心就有鬼魅從霧氣里走出來。端陽在巡視院子里基本不敢朝黑暗深處瞧。他的膽子不算小，以往經(jīng)常跟著父親去抽水房守水。抽水房孤零零地矗立在羅閩河邊，到了深夜只能聽見河水緩緩流動的聲音。他緊挨著父親躺著，側(cè)著耳朵聽著動靜。腦子里全是父親平日里講的那些鬼怪故事，生怕窗戶會突然出現(xiàn)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據(jù)說，他們能夠把頭取下來。天快亮?xí)r，再將頭安回腦袋上。這樣想著，心里的恐懼更甚，不自覺地捏了捏手里的電筒。那黑影三兩下閃到近前，卻是一秋叔。
一秋叔是姑婆的獨(dú)子。姑婆結(jié)婚多年未曾生育，便和姑公商議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殊料，兩年后竟懷上了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一秋叔。一秋叔比父親要小10來歲，現(xiàn)在還沒有成家。他和父親關(guān)系很要好，在端陽眼里比親兄弟還要親。端陽聽父親說，張小花的父親和二爸為了爭一塊地，兩兄弟大打出手，二爸用皮帶扣把小花爸的腦袋砸出一個窟隆，在醫(yī)院醫(yī)治了半年才康復(fù)。一秋叔和父親不會這樣，他們從沒有紅過臉吵過架。他經(jīng)常來找父親喝酒，父親讓母親把他釣的魚煎炒后端到桌子上，兩人可以從日落西山喝到月亮升起。
他們還經(jīng)常一起去釣魚，他的技術(shù)很好，他和父親從來沒有空著手回來過。前兩天，父親照例和一秋叔相約著去釣魚。只是，端陽沒有想到，這次父親不是走著回來的，而是讓人抬回來的。一秋叔斷了一只手，手掌都沒有找到。他這會就是吊著半只殘臂來到端陽家里的。
“端陽，你們還好嗎？”許一秋見端陽正要將門關(guān)上，三兩步跨過來。他很高大，端陽在他面前還不到及腰的位置。
“嗯?！倍岁栔皇青帕艘宦暎绻磺锸逭f的好是指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那么，這幾天，他們確實不好，自父親去世后，他按照大人們的指令麻木地做著各種事，自然不可能按時吃飯睡覺。而小魚和云霞，他們肯定也和他一樣，特別是云霞，這幾天誰也顧不上她，他根本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但在一秋叔面前，他還是故作堅強(qiáng)地嗯了一聲。
“叔叔對不起你們，沒有把你爸爸帶回來。但叔叔保證，一定會代替你爸爸好好地愛你們?！币磺飺崦岁柕哪X袋，他的手冰涼，沒有溫度，如同這夜色。
“叔叔....”端陽不知道說什么，只能木然地杵著。
“你姆媽呢，她這幾天....”許一秋沒有說下去，憑想像，他都知道林素肯定很不好。
“她吃了一點粥，去房間休息了，姆媽這幾天很難過....”他也很難過，每當(dāng)想到父親不在了，心里就堵得慌，猶如壓了一塊巨石。
“我過來看看你們，你們吃東西了嗎？”許一秋探著頭望向屋內(nèi)，屋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電燈孤零零地懸掛在房梁上，發(fā)出微弱清冷的光芒。
“他們都睡覺了，我也準(zhǔn)備休息了?！倍岁柺钦娴暮芾ВB著幾天沒休息，眼皮沉重得像用膠水粘了一樣。
“我去看看你姆媽?！痹S一秋說著，也不管端陽的反應(yīng)，大長腿邁進(jìn)了屋子。
“那你隨我來?！倍岁栔坏迷谇懊鎺?，他不敢保證這會母親已經(jīng)醒過來。
許一秋默默地跟在后面。他來過李貴生家無數(shù)次，不是在火房就是在堂屋，從來沒有踏進(jìn)臥室這樣的私人領(lǐng)地。對于李貴生，他是愧疚的，他們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表兄弟。他是姑姑家的，貴生是舅舅家的，不同在于他是姑姑親生的，貴生是舅舅過繼的。貴生比他大10來歲，兩人的關(guān)系比親兄弟還親，若不是這次他硬拉著貴生去炸魚，他們的關(guān)系還將延續(xù)下去。以往他們都是用竹桿釣魚，他嫌天氣炎熱草叢里蚊子多，便從別處弄到了雷管炸藥，慫恿貴生和他一起來到河邊。
兩人安置好了炸藥，貴生用煙頭將引線點燃，冒出的白煙將黑夜點亮，嗞嗞的聲音蓋過河流的嘩嘩聲。兩人屏息靜氣等了半天，沒有聽到意料中的轟鳴聲。起霧了，河堤邊的青草凝結(jié)著露珠，引線很有可能被露水打濕。兩人躬著身子去查看，還沒走到河邊，卻聽見轟隆一聲巨響，羅閩河被這聲巨響震得翻滾起來，整個河床都在跟著顫動。許一秋被沖擊而來的巨大氣浪震昏過去。等他醒過來時，手腕處傳來一陣巨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半只手臂不見了。殘臂處鮮血冒出來，染紅了他的衣衫，染紅了腳下的青草和河水。李貴生不見蹤影，他心下駭然，顧不上疼痛，焦急地在草叢里，河岸邊尋找他的身影。
“貴生，貴生?！彼舐暫艉爸卮鹚闹挥信叵暮铀涂諝庵袕浡幕鹚幬?。
他的心里從里而外升騰起巨大的恐懼，如絲網(wǎng)一樣將他死死纏住，帶來的手電筒不知扔到了哪里，他只能借助微弱的夜光在原野里搜索。他那只完好的手在草叢里胡亂翻找著，半人高的野草被他壓在了身下。除了幾塊礁石和一些殘枝敗葉，他什么都沒有找到。他又滾到了河里，這一段河流不深，水流也不喘急，他在河流里摸索著，尋找著。夜晚的水很涼，他身上的衣服全部濕透了，粘在肌膚上像貼了一層冰膜，涼意如蟲子爬滿了全身。他渾身都在哆嗦，上下牙齒磨合發(fā)出格格的聲音。他在河水里撲騰著，摸到了一個物體，借助月光，他看清了，正是貴生。他的臉上身上都在冒血，河面染紅了一大片，腥臭的血腥味道充斥在空氣中。許一秋跌倒在河流中，顫抖著手將貴生扶起來。
“貴生，貴生?！彼鷣y地叫著，淚水止不住地滾落下來，融進(jìn)翻滾著的血水中。貴生緊閉著雙眼，沒有半點兒反應(yīng)，他用手去抓他掐他，他仍似一截木頭沒有任何知覺。他慌了，使勁扯著他往岸上走，他平日力氣很大，挑著兩百來斤重物還能健步如飛。此時，兩條腿卻似拴了塊石頭，邁步都困難。他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將貴生拖到岸邊，跌倒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接著，爆發(fā)出狼嚎般的慘咧聲。
林素仍然睡得很沉，睡著的她平靜了許多。端陽沒有開燈怕驚醒她，許一秋只能站在床前，借助從隔壁房間漏進(jìn)來的光亮細(xì)細(xì)地打量她。她的頭發(fā)散亂地鋪陳在枕巾上，如同羅閩河里的海藻，油亮順滑的能夠照出人的影子，不知是不是用皂角梳洗的緣故。一秋第一次見到林素，就被她如羅閩河水一般柔順的頭發(fā)迷住。九莊姑娘的頭發(fā)，大多數(shù)都是枯黃而毛燥的，如秋天田野上的稻草，仿佛一把火就能點燃。只有林素的頭發(fā)黑的發(fā)亮，絲滑般垂落在腰際，從身邊走過時還能聞見發(fā)間的馨香。
他記得，10多年前，就是在這個房間，他和九莊的小伙子一起鬧過她的洞房。九莊一直有鬧洞房的習(xí)俗，誰家娶了新婦，附近的小伙都會過來湊熱鬧。她穿著紅色喜服，臉蛋襯托得比墻壁還要白，烏黑的頭發(fā)盤成了發(fā)髻，讓她看起來溫婉而明媚。他從沒見過這么秀麗的新娘，饒是害羞也要躲在人群里偷偷看她。
她紅著臉給眾人敬煙奉茶，走到他面前時，輕輕地叫了一聲，一秋。眾人不依不饒，叫錯了。她知道大伙捉弄她，染紅的臉龐白里透著紅，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輕如蚊音地改口，“叔叔”。眾人哄堂大笑，她的臉?gòu)汕稳缛麓禾摇Ｋ瑯蛹t著臉將杯子接過，仰著頭將杯子里的茶水喝完，在還回杯子時碰到她的手，她的手觸感冰涼絲滑。只一下，他觸電一般甩掉。
此刻，他靜靜地凝視著她，他從沒有這么近距離地凝視過她。以前，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和貴生出雙入對，他們感情很好，九莊的男人都把自己當(dāng)成家里的天，不管有本事沒本事的男人回到家都跟大爺一樣，等著媳婦來服侍。貴生從來不會這樣，家里的重活苦活都是他干，回到家還會和她一起做飯帶孩子。一秋有事沒事都愛往貴生家里跑，和貴生感情好是一方面，喜歡看到她是另一方面。只是，這方面被他隱藏在了心里。他覺得，只要見到她，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心里都是愉悅的。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三天前，他親手將這種寧靜打破。她踉蹌著跑到河邊見到貴生的遺體時，支撐不住倒在地上。等她醒來時，她看向一秋的眼神冷嗖嗖的，浸著寒意裹著嚴(yán)霜。她什么都沒有說，卻用眼睛把想說的都說了。是他——許一秋，硬要拉著她的丈夫去炸魚，他好端端地回來了，她的丈夫卻葬身河底。他是罪魁禍?zhǔn)祝且磺型纯嗟母?，她想沖上去狠狠地?fù)渌核樗?，可她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用怨恨的眼睛盯著他。他就這樣在她的目光里死了千次萬次。
林素沉睡了很久，她以為自己很難睡著。這幾天，她的精神一直處在崩潰邊緣，如一只提線木偶，機(jī)械地做著各種動作。她的心在聽到李貴生的死訊時就變成了一口枯井，剛開始眼睛里還能流出眼淚，慢慢地眼角干澀，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她胡亂想著，也許八字先生的話是對的，她不僅命硬，心腸也硬，相濡以沫10幾年的丈夫走了，她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淚。她守著他陪著他，生生地熬了三天兩夜，一點覺都沒有睡，連眼睛都沒有合一下。她怕閉上眼睛，腦子里全是丈夫血肉模糊的樣子，她就這樣強(qiáng)撐著，直到出殯散靈，她才在端陽攙扶下回到臥室休息，頭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夢都沒有做一個。
她醒過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的眼睛在適應(yīng)室內(nèi)的明亮后便睜開了，視線卻接觸到坐在床邊的許一秋。此刻，他歪在床頭睡得香沉。
她騰地坐起來，一把推開他。且不說臥室這么私密的地方，豈是年青男子能夠隨意進(jìn)入的地方，光是他害死她丈夫這件事，他就算是她的仇人。她看向他的眼睛迅速染上寒霜，聲音跟著浸滿寒意，仿佛從地底冒出來的，“許一秋，誰讓你進(jìn)來的？你給我滾出去?！?p> “嫂子，林素？”剛剛睡醒的許一秋有些茫然，轉(zhuǎn)瞬便明白自己所處何地，“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擔(dān)心你的身體，過來看看，誰知睡著了。”
“你給我滾出去，你忘了貴生是怎么死的？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我丈夫是怎么回來的?！绷炙貐柭暫鹊溃驗榧?，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嫂子，這個事情是意外，我真的沒有想到會這樣，我也不想貴生哥死?！痹S一秋絮絮道，他的聲音同樣染上了悲傷，“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寧愿炸死的是我?！?p> “我不想聽你的胡言亂語，你給我滾出這個屋子?！绷炙貙⒄眍^扔過來，雖沒有力道，許一秋卻覺得如石頭一樣沉重。
“好，我走。你保重?！痹S一秋站起來，許是在凳子上坐得太久，身子有些麻木，站起來時晃了晃，差點跌倒，他扶住門框走了出去。
“從今以后，我和你許家誓不兩立，你休再踏進(jìn)我李家半步?！绷炙乜粗S一秋瘦削的身影，再次憤憤道。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的聲音在清晨寧靜的房間里傳開，彈破了拂曉，又反彈到墻壁上，空曠而有些心驚，窗戶上凝結(jié)著的露珠也被這聲音彈破了，嗞嗞地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