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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閩河

第十六章 白衣勝雪

羅閩河 羅芝芳 8566 2024-02-04 22:42:58

  端陽沒有想到,他在充當(dāng)魚餌時,有人一直在默默注視著他。

  今天照例是趕集日,鄉(xiāng)場趕得早,散得也早。南溪是黔北四十九處鄉(xiāng)場之最,每逢趕集日,趕場者數(shù)萬人,境外商品、近郊土產(chǎn)云集。拂曉,小販的叫賣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古鎮(zhèn)漸漸從夢中醒來,商人們將門板卸下,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酒肆、飯館、茶館,綾羅綢緞、珠寶香料、看相算命等此起彼伏,醫(yī)卜星相百業(yè)匯聚,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樂趣,趕集趕的也是樂趣,這里面有買賣的樂趣,也有品茶會友的樂趣,還有走馬觀花的樂趣。鄉(xiāng)民們把背來的東西賣完后,有的會去鳳凰莊的茶館喝幾杯清茶,聽南來北往的人胡吹海侃;有的會去精武館切磋幾把麻藝,贏錢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輸錢的低垂著頭,只差沒把腦殼夾到褲檔里。有的會去酒館,打二兩白酒,靠著柜臺過把酒癮,待喝得臉紅耳漲時,再順著墻根往回走;有的即使什么都不賣,什么都不買,也會從上街逛到下街,只為了看稀奇看古怪;還有的順道割幾斤豬肉,打幾壺菜油,買幾包糖果回去,婆娘娃兒的歡心都討了。

  王神醫(yī)的狗皮膏藥攤子已經(jīng)支起來,桌子面前張貼的巨幅廣告書寫著上通天理下懂醫(yī)理,祖?zhèn)髅胤綄V坞s癥,透明玻璃瓶里泡著巨型蟒蛇,身體已經(jīng)變形卻仍覺驚悚。胡八字的神機(jī)妙算攤前排起了長龍,他正拉著一位婦人的手細(xì)細(xì)揣摩,雙眼微瞇著,看不出眼白的眼睛仍有光芒在閃爍,端陽看不出來他是真瞎還是假瞎,某次別人為了試探他,專門拿了一張假幣給他,他微瞇著眼睛拿著錢在陽光下晃了幾晃,恁是沒收這張錢。張屠戶的豬肉攤上,白花花的豬肉擺滿了案板,他敞著的胸懷,露出的肌肉比案板上的肥肉還要油膩,偏偏他在把豬肉遞給年輕貌美的女顧客時,故意用滿是油膩的手捏了一下女人細(xì)皮嫩肉的小手。

  三張公司的幾個人照例來到人流密集處,前后左右觀察一番,確認(rèn)無異常后,何甩二把舊報紙鋪在地上,張老咪和楊老四站在路口把風(fēng),端陽和若蘭混在人群中,觀察著周圍的動靜。端陽感覺有一道目光越過重重人影,像樹枝拋進(jìn)湖心,又如蜻蜓立在水面,更如翠鳥拂過枝頭,最后停留在他身上。他迎著那道目光看過去時,樹枝沉入湖底,蜻蜓掠過水面,而翠鳥的痕跡同樣消失了。

  他以為是錯覺,隱入人群中。隔一會,那目光又繞回來了,長久地粘在他身上。他以為是便衣,暗暗向張老咪等幾人使眼色,周圍的魚餌太多了,他們不甘心就這樣收攤。但又怕真的是便衣,幾人略一會意,便將攤子收了。

  圍觀人群如潮水般散去,隱藏的冰山裸露出來,端陽看見白如雪孤零零地坐在不遠(yuǎn)處的臺階上。她穿著素色衣裙,粉面含黛肌膚勝雪,精致得如同櫥窗里的瓷娃娃。雙手托住腮,凝神望著這邊,如瀑長發(fā)披散下來,遮擋住了半個臉龐,長睫毛忽閃著,蜻蜓的羽翼輕顫著,那樣子十足像一只窩在青草邊的兔子,等待著獵人去撿拾。

  周圍人潮如織,紛繁復(fù)雜的聲音將她隔絕在世界之外,仿佛她來自天外,與周圍的世俗、喧鬧格格不入,她是如此特別,又是如此耀眼,周圍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紛紛把目光往她身上掠。她視若無睹,只是靜靜地望著端陽。

  端陽給張老咪打了一聲招呼,徑自往馬家巷子的方向走去。他沒有看如雪,路過她身邊時連停頓都沒有。她是如此耀眼,他是如此低微,一個是天上的月亮,看起來美麗卻高掛在天上;一個是地上的雜草,低微到塵埃仍開不出花朵。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她的差距——眾星捧著的月亮,只能在心里照亮他。

  他故意走得很快,就是不想和她走在一起,他不想招致路人異樣的目光,更不想引起南溪人的強(qiáng)烈不滿。幾年前,他的同學(xué)來南溪參加會考時,因容貌絕美就有人看她不順眼,孤身行至某偏僻路段時,幾個學(xué)生和街頭混混將她攔下來,輪番打擊羞辱。

  街上的娃仔是他這個鄉(xiāng)巴佬惹不起的,平時走在街上都會特別小心,生怕自己某個動作讓他們看不順眼。他是如此低微,怎么能和月亮同行呢?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很遠(yuǎn)的距離,一直從馬家巷子走到小平橋,又從小平橋走到萬福寺。端陽都沒有回頭。

  “李端陽,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白如雪停住腳步,撫著起伏不定的胸脯,走了很遠(yuǎn)的路,她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雪白的臉龐滲出水蜜桃般的紅暈。

  “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有我自己的事?!倍岁柸允菦]有回頭,隔著一段距離,他聽到了白如雪吭哧吭哧的喘氣聲。

  “你沒有讀書,原來是在做這個?”白如雪望著端陽,有些疑惑道。

  “我以后都不讀書了,你跟蹤我多久了?”端陽并不意外白如雪的出現(xiàn),南溪集鎮(zhèn)就這么大,遇著老師同學(xué)太正常了。只是,他從內(nèi)心里抗拒遇見熟人。為此,他還特意做了偽裝,戴了眼鏡和帽子。他不知白如雪是如何認(rèn)出他的。

  “我剛好路過這里,看見圍了很多人,便過來湊熱鬧。端陽,我不是故意出現(xiàn)在這里的。”白如雪小聲地解釋,她的臉因?yàn)榫o張而變得潮紅,也讓她如白紙一般雪白的臉有了生氣。

  端陽覺得這樣的白如雪才是正常的,健康的,他不喜歡她白得如死人一般的肌膚,給人一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就像她是從古墓走出來的,沒有曬過太陽,也沒有經(jīng)過風(fēng)雨。

  “我不習(xí)慣和女生一起走,這些年獨(dú)來獨(dú)往慣了。”端陽終于停下腳步,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腦勺,嘴角浮現(xiàn)幾縷笑意,“我沒有介意你的出現(xiàn),只是還沒有做好遇見熟人的準(zhǔn)備?!?p>  “那你慢點(diǎn)走,我好跟上你的腳步。你的腿太長了,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卑兹缪┦芰硕岁柕母腥?,春風(fēng)拂過臉龐,帶出一片漪麗,“端陽,好久沒見你了。你知道嗎?每天我都忍不住往你的位置看?!?p>  “你希望見到我嗎?”端陽仍是走在她前面,他不習(xí)慣與女生并排走,特別是與白如雪這樣的女生并排走,總會招來一些異樣的目光。

  “當(dāng)然。”白如雪脫口而出,“你學(xué)習(xí)成績那么好,我一直視你為偶像。端陽,你為什么要退學(xué)呢?”

  “每個人的生存方式不一樣,我只是想改變而已?!倍岁栠呑哌呎f,“世界上的人分為很多種,每種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樣。正如你我所處的這個街道,同樣是做生意的人,你瞧醬油鋪的老板娘,她有著兩間鋪?zhàn)?,每天只需打開店門,就有顧客盈門。擺地攤的黃大娘,她做了一輩子生意也沒有賺到買門面的錢,只能把攤位擺在露天壩,每天忍受日曬雨淋?!?p>  “端陽,你觀察得真仔細(xì),我天天都從這里過,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任何變化?!辈恢挥X走到櫻桃井,酥肉粉的香味飄進(jìn)鼻子,勾起胃里的饞蟲,從早上出來到現(xiàn)在,端陽還沒有吃東西。此時,聞到香味,自然也忍不住往粉館里瞟。

  “我們?nèi)コ运秩夥?,你跟了我半天,?yīng)該餓了,而我的肚子早就開始鬧空城計了?!倍岁栕叩降昀稂c(diǎn)了兩碗粉。

  店里食者如云,桌子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人站在旁邊待了半晌,前面的客人吃完了,端陽將臟的碗筷收拾到一角,兩人就在桌子上坐下來。酥肉粉端過來,雪白的粉絲上面覆蓋著幾片酥肉,其間點(diǎn)綴著蔥花、香菜,一清二白的搭配煞是好看。端陽拿起醬油、椒面等佐料拌勻遞給白如雪,她將碗里的肉夾給端陽,“我不喜歡吃肉?!?p>  端陽抬起頭看了她一下,默默地將酥肉重新夾回她的碗里。他在學(xué)校只能吃五元錢一碗的素粉,每次老板將粉遞給他時,他都會借口湯太少,自己拿起湯勺去舀鍋里的油珠珠。白如雪見他沒有說話,她便也不說話了,只是將碗里的肉又夾給端陽。

  端陽這次沒有推辭,低著頭將她夾過來的肉全部吃了。白如雪停下筷子看著端陽,端陽低垂著頭,發(fā)質(zhì)濃密而堅硬,有幾根豎著如同刺猬的刺。他的睫毛同樣濃密而纖長,陽光忽閃著在上面跳舞,嘴角周圍綠油油的,冒出的胡須讓他有了幾分男人的陽剛之氣。她覺得看人吃東西也是一種享受。

  這是她和端陽第一次近距離坐在一起,那個每次考試都是考神附體的學(xué)霸,以往隔著幾排課桌的距離,她只能越過重重人影偷瞄他。對于差生來說,天然對學(xué)霸有著崇敬心理,每次考完試,她都是以仰慕者的眼光望著他。

  特別是在學(xué)校的食堂里,她隔著長長的隊伍看見端陽只打了一點(diǎn)豆芽湯,而她的碗里卻有紅燒肉。那時,她就想穿越長長的隊伍走到他面前,將碗里的紅燒肉全部夾給他。只是,當(dāng)著食堂里那么多熟識的同學(xué),她沒有勇氣走到端陽面前,只能隔著重重人影,看著他就著那碗豆芽湯吃飯。她的心里除了仰慕,還有一絲憐惜,憐惜那個成績優(yōu)異出門貧寒的學(xué)霸。

  “怎么一直盯著,我臉上有粉沫子?”端陽注意到了白如雪炙熱的目光,抬起手下意識地往臉上亂摸。

  “我只是在心里臆測和學(xué)霸坐在一起的感覺,”白如雪笑起來,“端陽,你這么優(yōu)秀的基因不讀書真是可惜,世界上又少了一個科學(xué)家?!?p>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誰說世上只有讀書一條路?說不定以后我會成為像胡雪巖那位的商人?!?p>  “下個趕集日我來找你,咱們一起去玉磐山好不?聽說上面不僅能夠仰瞰南溪的全景,還能欣賞到美麗的落日?!?p>  “下個趕集日再說,我先送你回學(xué)校。”端陽站起來,白如雪也站起來,兩人這回終于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走在南溪街上。

  南溪并不大,只有兩條街道,一條新街,一條老街。酥肉粉館在老街,南溪中學(xué)則在新街。他們需要從稅頂坡走到鳳凰莊,又從鳳凰莊繞到南溪中學(xué)。老街和新街區(qū)別很大,老街的房屋大多數(shù)都是木質(zhì)樓房,還保留著明清時期的建筑風(fēng)格,華家鹽號就是明清時期的商號代表,幾經(jīng)動蕩,華氏基本沒落,遺留的木樓成為當(dāng)?shù)氐臉?biāo)志建筑。除了華家鹽號,還排列分布著茶館和客棧。

  馬家巷子古時就是以馬幫駐扎著稱,駝鹽的馬幫途經(jīng)此地,吃飯住宿,人來人往,客源廣進(jìn)?,F(xiàn)在馬幫沒有了,仍林立著不少茶館,南溪人喜歡喝茶,沒事時都喜歡到茶館里喝茶看戲聽評書。到了現(xiàn)代,茶館里與時俱進(jìn)擺上了麻將桌,客人邊喝茶邊切磋牌藝,茶館也叫精武館。

  新街以老場區(qū)為依托,已經(jīng)建成四縱四橫主街,高層建筑如雨后春筍,兩旁的房屋都是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多了幾許現(xiàn)代風(fēng)格,少了幾分古風(fēng)古韻,連帶著售賣的商品都是泊來品,黃金首飾、婚紗影樓、酒店旅館、煙酒糖果,包羅了其他新興集鎮(zhèn)應(yīng)該具備的一切元素。新街高屋建筑拔地而起,集市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老街修舊復(fù)舊,古韻盎然,商品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

  兩人走到學(xué)校時,校門還沒有打開,白如雪不想去麻煩那個胖門衛(wèi)。每次進(jìn)校時,他都會將目光死死地粘在女生身上,如蒼蠅一樣盯得讓人難受。白如雪原本想等等,等到返校的學(xué)生多起來,他自然會把校門打開。端陽拉著如雪繞到圍墻后邊,那里有一棵高大的楓樹,樹枝從墻外延伸到墻內(nèi),正好可以借助樹枝攀爬進(jìn)校園。

  白如雪仰著頭望著綠傘如蓋的樹冠,又望望樹干粗礪如老人的手掌,再看了看自己穿著的裙子,終不敢冒然爬樹。端陽閉著眼睛蹲在地上,讓白如雪踩著他的肩膀站到樹上,再從樹枝上爬到圍墻里邊。

  白如雪猶豫著,不敢踩上去。端陽示意自己完全可以馱住,她才顫巍巍地攀上端陽的肩膀,端陽站起來將她放到樹枝上,再雙手扶住她。白如雪慢慢地向前移動,端陽兩只手攀上樹枝,噌地跳到樹上,他在后面扶住白如雪,雙手托住將她一點(diǎn)點(diǎn)送到圍墻里面,待到白如雪穩(wěn)穩(wěn)地站到校園內(nèi),微笑著向他揮手,他才返身準(zhǔn)備往樹下跳。

  “喲,送你相好的?”若蘭雙手叉腰站在楓樹下,仰頭望著端陽,嘴角帶著幾分戲謔。

  “你怎么神出鬼沒的,跟蹤我?”端陽跳下來,剛才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若蘭,不知他從哪里冒出來的。

  “你值得我跟蹤?老子要去唱卡拉OK,正好看到你爬在樹上鬼鬼祟祟的?!比籼m勾了勾手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K歌,泡妹嗨歌兩不誤?!?p>  “我要回家了,你慢慢玩。話說,你沒家嗎?整天凈在街上瞎晃悠,你家人也不來尋你,我真擔(dān)心你是沒人管的野人?!?p>  “我說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也不會相信?!比籼m嘻嘻笑著,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印?p>  說完,不管端陽愿不愿意,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前面走。他的力氣很大,端陽幾次想甩開都沒有成功,只得任由著他拽著走。南溪中學(xué)門口就有很多簡易唱吧,下午放學(xué)至上晚自習(xí)這段時間,很多學(xué)生會去唱吧唱歌。唱吧都是敞開的,完全不隔音,震耳欲聾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別人唱歌要錢,他們唱歌要命。

  端陽每次路過時,都是捂著耳朵快速通過。若蘭將他拽到距離學(xué)校稍遠(yuǎn)的一家唱吧,屋子里擺放著幾張沙發(fā),油膩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部分地方破皮了,泛出里面的泡沫。架子上放置著影碟機(jī)和功放音響,盒子里散落著亂七八糟的碟片和幾支無線話筒。老板看到若蘭似是很熟悉,隨手遞給他一支香煙。

  若蘭接過煙夾在耳朵上,“今天能不能打個折,看在我?guī)е斜斓姆萆?。五角錢一首歌,唱完結(jié)算?!?p>  “熟人熟事的,你盡管唱,錢看著給?!崩习逋鲁鲆淮疅熑?,“要不要來幾瓶啤酒???”

  “來啊,怎么不來?你先提一件雪花過來,喝完結(jié)算?!比籼m四仰八叉倒在沙發(fā)上,眼睛斜著端陽,“進(jìn)來唄,杵在門口像尊門神,許老板不差看門的?!?p>  端陽只得跨進(jìn)門,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沙發(fā)上,像課堂上認(rèn)真聽講的學(xué)生,只差沒把手背在背后。若蘭伸手在端陽臉上捏了一下,“說你像個小白臉呢,你還曉得泡妹妹。這會裝得像個正人君子?!?p>  “和你那一身痞氣相比,我確實(shí)一身正氣?!倍岁柵c他拉開一段距離,用手驅(qū)趕著飄過來的煙霧。若蘭見狀,故意噴了一口煙霧在端陽臉上,端陽忍不住咳嗽起來。

  老板已經(jīng)將音響效果調(diào)好,若蘭走到機(jī)子前點(diǎn)了一首《開心馬騮》,有模有樣地唱起來。端陽正想捂上耳朵,聽到婉轉(zhuǎn)的音樂傳來。他以為是原聲,細(xì)聽卻是若蘭的聲音。端陽很少唱歌,就算是音樂老師教的歌,他也唱得倒青不黃,只能自嘲沒有音樂細(xì)胞。此時,他像個小迷弟虔誠地望著若蘭,跟著若蘭的節(jié)奏輕輕地哼唱。若蘭見狀將話筒遞給他。他在若蘭鼓勵下勉強(qiáng)哼了幾句,那聲音比黃牛叫得還難聽,若蘭捂著肚子笑得喘不過氣。

  老板將啤酒提過來,若蘭用牙齒咬開,隨手遞給端陽,自己又開了一瓶,提著瓶子咕嚕咕嚕灌了下去。沒一會,瓶子就見底了,端陽看得目瞪口呆,輕抿了一口啤酒,覺得沒啥味道,又抿了一口,他喝得文靜又秀氣。他確實(shí)是第一次喝啤酒,以前倒是喝過白酒,還是父親在世時。過年時,父親倒了半杯白酒給他,他喝了一小口,覺得喉嚨里好像吞了幾只辣椒,火辣辣地痛,急忙灌了幾口水才緩過勁。自此,他沒有沾過酒。這會,倒覺得啤酒跟飲料差不多,喝著一點(diǎn)都不辣喉嚨,口感也比較好。他不會唱歌,便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啤酒。不知不覺,一瓶啤酒就下肚了,若蘭又遞給他一瓶。

  正喝著,進(jìn)來兩個人,端陽借著有些昏暗的光線看見這兩人正是上次客車上的扒手。他趕忙將臉側(cè)向墻壁,若蘭似跟這兩人很熟,甩給對方兩瓶酒,扯過端陽介紹,“玉山,玉河,這是端陽,我新認(rèn)識的朋友?!?p>  “喲,是你小子?!遍L頭發(fā)的男人笑著,露出滿口白牙,“還真是不打不相識,敢情南溪這地太小了,拐著彎都能沾點(diǎn)親帶點(diǎn)故?!?p>  “可不是?!卑珎€子湊過來,手臂上的蜘蛛在燈光映照下更顯猙獰,“原來是你小子,得罪得罪?!?p>  端陽想躲都不成,只得伸出手,“幸會,幸會。以后希望兩位哥哥多多照應(yīng),小弟若有冒犯的地方,也請一并海涵?!?p>  “好說,既然是若蘭的兄弟,就是我們的兄弟。今后南溪誰敢欺負(fù)你,直接來找哥哥,黑白二道也算認(rèn)識一些人,只要不是特別難的事,這點(diǎn)薄面還是有的?!?p>  “這就叫相逢一笑泯恩仇。來,哥哥些,喝酒喝酒?!比籼m提著瓶子和大家碰了碰,“以后端陽交給你們罩著了,他若是在南溪少了一根頭發(fā),你們這哥哥,我就不認(rèn)了?!?p>  “那是自然?!眱扇税哑孔优龅谜鹛祉懀耙谎约瘸?,駟馬難追?!?p>  四個人的隊伍自是熱鬧多了,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端陽這才知道這兩人是堂兄弟,家在鄰近的石板鎮(zhèn),中學(xué)沒讀完就出來混社會。長頭發(fā)的男子叫陳玉山,矮個子的男子叫陳玉河,玉山是哥哥,玉河是弟弟。論年齡,兩人都比端陽年長,論閱歷,兩人已經(jīng)在南溪闖蕩多年,積累了不少人脈資源,正如陳玉山所說,黑白兩道的人都認(rèn)識。

  “那你們準(zhǔn)備就這么下去啊,三只手始終不是正當(dāng)營生。”酒壯慫人膽,端陽大著舌頭道,“每天踩在刀尖上,不知那天就把腳割了。”

  “咱們是這樣想的,先掙點(diǎn)本錢,再去做正當(dāng)生意。你別看我和玉河小偷小摸,大的買賣咱們可沒沾。龍九你們認(rèn)識不,那是湘城的老大,黑白二道的人都得看他臉色,他有心想拉攏我,三番五次找人帶話,我都沒同意?!标愑裆胶攘藥卓谄【?。

  “我做的事和你們差不多,都是把別人兜里的錢哐騙出來。剛出來時,準(zhǔn)備找個工作掙點(diǎn)本錢,在南溪鎮(zhèn)上晃悠時,被我干哥哥騙進(jìn)來了?!倍岁栠呎f邊把酒瓶往嘴里道,他已經(jīng)喝了三瓶啤酒,感覺渾身都有點(diǎn)輕飄飄。

  “那咱們都試試看,能不能找個正當(dāng)營生,還真不想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陳玉河也說,“我準(zhǔn)備去擺個音響攤子。要不,咱們四個人去賣碟片?”

  “這個提議不錯,咱們考察一下,看看市場潛力如何?!睅兹苏f著又喝了不少酒。端陽跑了幾趟廁所還是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只得躺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看他們幾人唱歌。若蘭似是有了醉意,臉上沾染了幾絲紅暈,看起來竟有些像女人。

  他將陳玉河搭在肩膀上的手扒拉下來,斜著酒眼對他倆說,“我和端陽得走了,你們慢慢喝,酒錢我已經(jīng)付了?!?p>  說完,站起來去拉端陽。端陽頭重腳輕地站起來,若蘭扶住他,他像沒有骨頭一樣直直地住若蘭懷里滑。若蘭比他矮,只得把他緊緊拉住,防止他滑倒。兩人走到街頭,清涼的夜風(fēng)吹來,竟連風(fēng)都帶著沉醉的味道。端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像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歪歪扭扭地跟在若蘭身旁。他不知道若蘭會將他帶到哪里。這么晚了,肯定沒有車回九莊,走路一時半會也到不了。

  “我們沒有錢住旅館,不可能去上次看錄像的地方,也不可能睡在大街上?!比籼m自言自語道,“要不,咱們?nèi)ビ衽蜕健6岁?,你還走得動嗎?”

  “恩。”端陽模模糊糊地回答,他覺得腦殼里面全是漿糊,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只能跟在若蘭身邊,他帶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若蘭攙扶著他,兩人往玉磐山的方向走去。山路坑洼不平,路面有很多石子,還有很多坑凼,端陽踩著一個坑,眼看著要摔下去,若蘭趕緊扶住他。兩人雙雙摔倒在路面上,若蘭呵呵笑著,用手去扯端陽。端陽軟得像堆泥,怎么都站不起來。

  “如果你站起來,跟著我走到山頂,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比籼m身子半傾在端陽上方,對著端陽的臉龐呼氣,氣息間酒香纏繞。

  “你還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端陽打了一個酒嗝,手腳并用,終于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們才認(rèn)識幾天?當(dāng)然揣著很多秘密啊。端陽,你把我背上去,我就告訴你?!比籼m賴在地上,端陽聽話地蹲下身子,“上來?!?p>  若蘭真的不客氣,爬到了端陽背上。端陽蹣跚著從地上直起身子,背著若蘭往山上走。許是摔了一跤,摔清醒了,端陽比剛才走得穩(wěn)當(dāng),再沒有摔跤。若蘭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端陽不抽煙,沒有難聞的煙味,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不知是體香還是洗衣粉的味道。若蘭覺得好聞,她閉著眼睛,吸吮著端陽身上的味道,“端陽,你背過別人嗎?”

  “背過呀,怎么啦?”端陽答,他感覺背上的人顫抖了一下,“小魚和云霞我都背過。”

  “你...”若蘭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看你老實(shí)巴交的,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老實(shí)?!?p>  “我確實(shí)背過他們啊。說實(shí)話,你不愛聽?!倍岁栃Γ澳翘?,你不會一直沒進(jìn)包廂吧?”

  “誰說我沒進(jìn),比這刺激的東西我都看過。錄像廳里放的只是A片,C片我都看過?!?p>  “什么C片?”端陽有些好奇,“電影還分ABC?”

  “當(dāng)然啦。A是有點(diǎn)衣裳,B是基點(diǎn)沒穿衣裳,C是直接不穿衣裳。”

  “你害不害臊,不穿衣裳的你都看。”端陽覺得渾身燥熱,仿佛剛才喝的酒都變成了火,正從他的身體里冒出來。

  “這有什么嘛,我一個人偷偷看的。”若蘭不以為意,“難道你不好奇,他們不穿衣裳都在干什么?”

  端陽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小孩家不學(xué)好,腦殼里盡是雜思亂想?!?p>  “假正經(jīng)。”若蘭將酒氣呼在他的脖子上,“我不相信你沒有過性幻想。老實(shí)交待,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今天下午的那個女生是你女朋友?”

  “只是一個有好感的同學(xué)?!倍岁柲?,就算他真的喜歡白如雪,人家也不會看上他這個土包子。

  “還好感呢,你就這點(diǎn)膽子,連承認(rèn)喜歡她都不敢?我可是有喜歡的人,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笨斓缴巾斄耍籼m從端陽背上下來,自己隨意地走。

  今天的天氣很好,藍(lán)色的天幕上綴滿了星星。一顆亮晶晶的流星,像河里飛濺出來的水花,從銀河當(dāng)中飛了出來,滑過藍(lán)色的天幕,悄無聲息地向北面隱去。玉磐山的夜晚是寂靜的,連近處高山上淙淙流淌的水聲都能聽到,若蘭仰面躺在青草地上,耳邊傳來露珠的微響,鼻子里還有青草的芬芳。他仰望著夜空,一顆顆星星點(diǎn)綴在頭頂,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來。

  端陽也躺下來,他們并排躺在青草地上,星星越聚越多,在藍(lán)色的天幕上竊竊私語。隔一會,又分開了,東一簇西一簇,分成若干堆,排布成很多種形狀,他們凝視著藍(lán)色的夜空,誰也沒說話,只能聽見露珠的微響和青草上的蟲鳴。

  “端陽,你的夢想是什么?”若蘭輕聲問,她的聲音彈在青草間,滑入草叢中。

  “以前想考上大學(xué),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F(xiàn)在只想多掙點(diǎn)錢,減輕姆媽的負(fù)擔(dān),讓小魚和云霞都能夠上學(xué)。”端陽喃喃道,許是沾染了些許濕氣,他的腦子竟沒剛才沉重了。

  “我想闖蕩江湖,紅塵作伴,姿意快活?!比籼m輕笑,“小時候看武俠小說看多了,老想著浪跡天涯行俠仗義。不過,現(xiàn)在我和你一樣想先掙錢?!?p>  “要不,咱們擺個攤,照玉山說的,販賣光碟?”端陽仰望著星空,星星在以不可見的速度移動,“反正現(xiàn)在沒找到更好的營生,走一步算一步,說不定摸著石頭過河,還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p>  “好,我和你一起。”若蘭將頭枕在端陽胳膊上,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看得端陽心里發(fā)慌,慌忙將他的頭移開,“你說你一個大男人靠在我胳膊上干嘛?”

  “小氣鬼,汲取點(diǎn)能量,你不覺得有點(diǎn)冷嗎?”若蘭若無其事,不過他還是將身子移開,拉開與端陽的距離。

  兩人不再說話,只仰頭望著星空。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寧靜的,山間的月亮,被林濤和山風(fēng)梳流得眉青目秀,遠(yuǎn)處亮著的燈火與天上的星辰映照,分辨不出哪是燈火哪是星辰。端陽閉著眼睛,聽著這夏夜的風(fēng)聲,聽風(fēng)吹草低的嘆息,以及這靜夜里一切沉睡,或者蘇醒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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