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分為新城區(qū)和老城區(qū)，新城與老城的區(qū)別在于樓房的高度。相較于新城區(qū)的高樓大廈，老城區(qū)的房屋普通是低矮樓房，最低的只有二三層樓，最高的也不過九層樓，紅瓦灰墻，斑駁流離，暗香浮動。鐘子期的樂器行就在老城區(qū)的某條巷子里，不顯山不露水，靜靜地佇立于時光深處，行里只有他一個人，即是老板又是員工。他端一杯清茶，翻幾頁樂譜，撫一段流年，清?時光，細(xì)數(shù)落花，倒也輕松愜意。
張小花很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在樂器行，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事。她是一個非常守時的人，自學(xué)習(xí)二胡以來，風(fēng)雨無阻，從未間斷。鐘子期開始沒在意，以為小花有事耽擱了。連著一個星期，她都沒有出現(xiàn)，他便坐不住了，時不時瞄向門口，希望那道清麗的身影能夠準(zhǔn)時出現(xiàn)，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出現(xiàn)。
鐘子期覺得，那道身影猶如山澗的清泉緩緩流進心里，讓他的心連著蕩漾起來。他的樂器行身處幽靜的小巷，偏安一隅，遺世獨立，她進來了，連同陽光一并帶進來了。房屋里有了生氣，有了與過去不一樣的感覺和韻味，淡淡地，暗流一般涌動著。她坐下來端著杯子，翹起的手指猶如蘭花，緩緩將杯子遞至唇前，沾染了茶香的嘴唇嬌艷欲滴。而她的眉眼彎彎的，如同天上的星辰，望向他時熠熠生輝。
只是，無論多熱的天，她都穿著長衣長褲，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唯一穿著短袖的那次，他看到了她手臂上的傷痕，細(xì)細(xì)密密，布滿了兩條胳膊。他不知道那些傷痕是怎么來的，只是無端地憐惜。她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后，下意識地想遮擋那些傷痕。
這個謎一樣的女孩驟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鐘子期想要保持平靜已經(jīng)不可能，她的出現(xiàn)擾亂了平靜的湖面，湖心已經(jīng)起了漣漪。他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跡，她沒有留下電話和地址。他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從事什么職業(yè)，尋找便無從下手。他只能守在樂器行，希望某天她又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小花沉睡了很久，她一直困在夢境里。她夢到了從未見過的親生母親，她的臉是模糊的，只是一團影子。她仍是欣喜異常，跟著她來到游樂園，母親讓她在木馬上玩一會，她去旁邊的超市買吃食。她絲毫沒有懷疑母親的話，游樂園里玩樂的項目很多，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
木馬旋轉(zhuǎn)起來，她跟著飄揚起來，心緒像漲滿風(fēng)的帆，開出了美麗的花朵。她越蕩越高，心也跟著飄到了半空。等到木馬停下來時，母親還沒有回來，紛繁雜亂的人影中，遲遲沒有見到熟悉的身影。
她怯怯地站在原地，周圍都是陌生的面孔，恐懼慢慢滋生出來，如同潮水將她包裹起來，小小的身子因為緊張、恐懼而顫抖，一波一波的人涌過來，一波一波的人卷過去，母親仍是沒有出現(xiàn)。
她從欣喜到緊張、恐懼到絕望，人來人往中，她是一座小小的孤島。天漸漸黑了，游樂園的人都走光了，她也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融入茫茫黑夜里。她不敢哭，害怕哭聲引來壞人，只能緊緊咬住牙齒將哭聲壓抑在口腔里。黑暗中有一一個人影向她伸來，她以為是母親。仿佛在黑暗中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突然見到了亮光，又如同不會游泳的人沉到海里已經(jīng)嗆了幾口水，突然抓到了稻草。
她緊緊地抓住伸過來的手，來人將她帶回家。他們把她當(dāng)作女兒，傾盡所有愛護她，就在她逐漸忘記傷痛時，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將她拋到了原點。
如同幾年前，游樂場的場景再次重演，她站在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對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姆媽兩個字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楊秀對著一個不是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她將所有憤恨都發(fā)泄在她身上，巴掌啪啪地?fù)舸蛟谒樕?，像拍打一個皮球。
“痛啊，痛啊?！彼K于驚呼出聲，是真的痛，那些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臉上，完全把她的腦袋當(dāng)成沙袋了。麻木感過去，腦袋里好像有一根棒子在捶打，螞蟻噬骨般的疼痛細(xì)細(xì)密密地襲來，汗水浸濕了身上的衣衫。
“薇薇，你終于醒了？”琳達(dá)的聲音從疼痛的縫隙擠進來。
小花想睜開眼睛看看自己身在何處，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閻羅殿。努力了半天，她的眼睛只擠開一條細(xì)細(xì)的縫隙，看東西都是霧蒙蒙的，就像眼睛上蒙了一層?xùn)|西。
“我到哪里了？”她發(fā)覺喉嚨里同樣堵著東西，說話時感覺喉嚨里橫著刀片，割裂得聲音干澀難聽。
“這里是湘城醫(yī)院，你昏睡了三天。薇薇，現(xiàn)在好點了嗎，需不需要喝點水？”
小花點了點頭，腦袋上拴了一塊石頭。琳達(dá)將杯子遞過來，她憑感覺將杯子遞到唇邊。嘴唇干澀得厲害，乍一碰到水，撕裂般疼痛，她不禁“嗞”出聲音。
“你這是何必呢？進了天上人間，守身如玉裝什么清高？薇薇，我不管你有什么難處，為什么來天上人間。我只想告訴你，這種事在天上人間每天都會上演，你有幾條命去拒絕？”
小花沒有說話，默默將水倒進嘴里。干涸的喉嚨得到滋潤，燒灼感沒那么強烈。她知道琳達(dá)說的是實話，天上人間就是個染缸，進來的女人誰是白蓮花？她現(xiàn)在只能慶幸，那男人沒把她給打死，現(xiàn)在還能躺在床上喘氣。
“薇薇?！绷者_(dá)見她沒有吭聲，口氣軟了下來，“九爺讓我在醫(yī)院照顧你。這段時間你正好可以想清楚，傷好了如果繼續(xù)回天上人間，就不要這樣倔強，免得再次遭受皮肉之苦。那些男人是咱們的金主，他們花錢買快樂。我們?yōu)榱藪赍X，只能打碎牙和著血水往肚子里吞。”
“琳達(dá)，你為什么要來天上人間？”小花突然問道。
“前塵往事，不可追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和故事，天上人間的姑娘，哪一個不是人前風(fēng)光，人后滄桑？”
“我....”小花突然不知說什么了。稍稍思考一下，腦袋里面就嗡嗡作響，好像跑進了一群野獸，在里面上竄下跳。
“你需要通知家人來照顧你嗎？”琳達(dá)探詢道，“一會我得回去了，九爺不會安排別人來照顧你。咱們是他賺錢的工具，工具損壞了，主人大抵會把工具扔了，重新?lián)Q新的?！?p> 小花搖了搖頭，“我不想讓他們擔(dān)心，你回去吧，我能照顧自己。另外，你這兩天照顧我沒上班的費用，我補貼你?！?p> “咱們就不要計較這些了。天上人間沒有真正的友誼，每個人都帶著面具。你永遠(yuǎn)不知道對著你微笑的面孔隱藏著什么陰謀。我愿意把你當(dāng)妹妹，薇薇?！?p> “我知道?！毙』ㄉ斐鍪治兆×者_(dá)的手，“謝謝你?！?p> 小魚臨產(chǎn)住進了湘城醫(yī)院。她本來準(zhǔn)備在南溪鎮(zhèn)醫(yī)院生產(chǎn)，奈何胎兒胎位不正，醫(yī)生建議她轉(zhuǎn)到醫(yī)療條件更好的醫(yī)院。玉山立即將小魚轉(zhuǎn)到了湘城醫(yī)院。林素聞訊趕了過來，端陽和若男也緊隨其后。一家人守望在產(chǎn)房門口，眼巴巴地等待著。
玉山貼在門縫上焦急地張望著，小魚剛開始沒什么動靜，醫(yī)生打了催產(chǎn)素，她因?qū)m縮而痛苦，緊緊咬住嘴唇不想發(fā)出聲音。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襲來，小魚險些痛昏過去。醫(yī)生倒給她一杯水，讓她保存體力。她靠在枕頭上，汗水滲出來，染濕了頭發(fā)，濕嗒嗒地貼在額頭上。
“我能不能讓我丈夫進來陪陪我？”小魚于疼痛間隙啞著嗓子問。
“男士不能進入產(chǎn)房，女人生孩子都得經(jīng)歷這一關(guān)，忍忍就過去了。你這個不算嚴(yán)重，上次有個產(chǎn)婦直接疼昏了?！弊o士將她扶上產(chǎn)床，鼓勵她要勇敢。
“太疼了，你們給我剖腹吧，我實在受不了了?！毙◆~的嘴唇都咬破了。
“想想你娘生你時，那時都在家里生產(chǎn)，穩(wěn)婆什么水平？難道因為疼痛就不生了，自然分娩的孩子比剖腹產(chǎn)的孩子抵抗力強。再說，你還達(dá)不到剖腹產(chǎn)的條件，這是正規(guī)醫(yī)院，怎么能隨便給你剖？”
“我實在痛得受不了了，你們就答應(yīng)我吧。”小魚疼變形了，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落下來。無論她怎么哀求，醫(yī)生都不答應(yīng)給她實行剖腹產(chǎn)。她只能咬牙忍受著。
玉山在外面聽見小魚痛苦的哀嚎，一顆心揪得緊緊的。他貼在門上，恨不能代替小魚承受這痛苦。他推開門沖進去想安撫一下小魚，醫(yī)生趕過來將他推出來。他抱著頭蹲到地上，跟著小魚一起痛苦。林素同樣坐立不安，都說女兒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的腦海浮現(xiàn)小魚出生時的情景。
她生小魚時，貴生沒有在家。早上起來，林素覺得肚子有點疼痛，她到屋里化了紅糖水喝了，肚子疼得更厲害了。她半依在床上，疼痛越來越厲害，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她用力鼓氣，使勁想把孩子生出來。用了半天勁，孩子還不見出來，她慌了，想到屋外去喊人幫忙。她支撐著從床上下來，扶著墻壁費力地走到門邊，房屋四周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林素扶在門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兩條腿像鉛一樣沉重，每邁一步都錐心地痛。
她慢慢地扶著墻壁，挪到了院壩邊上，便再也挪不開腳步了。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她跪在院壩邊上，身子慢慢往下滑，剛要滑到地面的時候，突然覺得全身的力量都在往下墜。她的手撫向腹部，只一下，身子仿佛被掏空了，癱在院墻下。過了好一會，緩過氣來的林素看到一個血球在地上。她把血球輕撫到懷里，是一個瘦小的女嬰。她把身上的衣裳脫下來把女嬰包裹起來，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會兒粗氣才將精氣精重新聚合到胸腔里。
嬰兒洪亮的啼哭將焦慮的眾人拉回現(xiàn)實。玉山搶上前正要往里推門，護士從里面開門出來，沒有防備的他摔個了嘴啃泥。他急忙爬起來，跑到產(chǎn)房去看小魚。林素則是跨上前將孩子抱在懷里。
“貴生啊，”她在心里說，“咱們當(dāng)外公外婆了呢。若是你在，不知該有多高興?！?p> 若男和端陽齊齊圍過來，搶著去抱孩子。孩子安靜地躺在襁褓里，臉蛋看起來毛絨絨的，像個小猴子。若男看不出來這孩子到底長得像小魚還是玉山，只見她的小嘴巴輕輕蠕動著，似在找吃的。若男將手指輕輕伸到她的嘴角，她輕輕吸吮著。若男將手移到另一邊，小嘴巴又拱過來。若男嘴角的笑意溢開，圍著的人因著這個小精靈的到來，心里都翻涌著洶涌的愛意，就連端陽都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護士將小魚推到病床上。一家人圍過去，林素將孩子抱給她看，小魚看著這粉嫩嫩的小團子，原始的母性噴薄而出，剛才生產(chǎn)的痛苦在見到孩子時全部化為烏有。她輕輕地接過孩子，臉龐貼在襁褓上，眼睛盯著孩子的小臉，怎么看都看不夠。玉山也湊過來與小魚頭挨著頭，眼睛同樣盯著孩子。他將小魚和孩子擁到懷里，眼睛漸漸模糊，滿滿的愛意充斥在胸口。這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滿足。
他給孩子取名陳若蹊，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小名西西。小魚母女倆穩(wěn)定下來，林素和玉山留下來照顧小魚，端陽和若男則回了南溪。
“姆媽，你高興嗎？”小魚問母親。
“肯定高興，終于盼到你結(jié)婚生子。我一直以為，端陽會先成家。畢竟他是哥哥，若是如雪那孩子...唉，今天別提不開心的事?！绷炙貒@息一聲便轉(zhuǎn)念道，“姆媽一直盼著你們成家立業(yè)，這是我對你爸爸的承諾?！?p> “這些年可是苦了姆媽。你為我們付出太多了，我還常常惹你心煩。相比小花，我覺得自己幸福太多了。”
“唉，我剛才好像在醫(yī)院看見小花了，臉色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因為楊秀的病?！?p> “你看見小花了？她怎么在醫(yī)院？”小魚驚道，“難道她知道我在這家醫(yī)院生產(chǎn)？”
“她戴著帽子口罩，包裹得很嚴(yán)實，看身形有點像。隔得有點遠(yuǎn)，沒瞧仔細(xì)。聽說楊秀住在這家醫(yī)院，不知是不是來探望她？”
“楊秀和小花兩娘母擰著呢，她身上那些傷痕就是楊秀打的。如今，楊秀病成那樣，張生都不管她。倒是小花，一直承擔(dān)她的醫(yī)療費?！?p> “小花這孩子以往在家時，確實沒少挨楊秀的打。按理，幾個孩子都是她生的，大的幾個沒受氣，小花倒成了受氣包。我猜想應(yīng)該是小花小時候抱給別人養(yǎng)，楊秀對她沒有感情。”
“總之是她生的呀，若是西西抱給別人養(yǎng)，她照樣是我的孩子，我肯定舍不得動她一根指頭?！毙◆~看了看懷里的孩子，孩子睡著了，嘴角溢著??的笑意，讓她的心也跟著蕩漾起來。
“孩子多了難免顧此失彼，我?guī)е銈內(nèi)齻€都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時候，你小時沒少怨我吧？”林素眼前浮現(xiàn)出小魚從學(xué)校端著凳子回來看向她的眼神，竟有幾分陌生，讓她的心隱隱生出不安。
“當(dāng)了父母才能體諒你的難處。姆媽，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偉大的母親?！?p> “別給我戴高帽子，這會西西在睡覺，我去看看楊秀。畢竟一個莊子住著，免得下次遇到說我到湘城都不去看她?！绷炙卣f著，看了眼甜睡著的孩子，轉(zhuǎn)身出了病房。
小魚心里反復(fù)想著小花的事。楊秀的病不是一點錢就能治好，她去哪里弄錢呢？楊秀一直不待見她。若是自己，姆媽如此待我，在她患病時，我會不會棄她于不顧？她想了想，終于還是搖了搖頭。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給予自己生命，絕對做不到棄之不管。
正想著，玉山提著食盒進來了，看見她歪著頭在床頭發(fā)呆，輕輕地走過去將她圍在懷里?！八枷胗珠_小差了，臉蛋皺得像苦瓜，幸好西西睡著了。不然，她會想是不是姆媽嫌棄我長得不好看，我可是遺傳了你和爸爸的優(yōu)良基因哦?！?p> “盡是胡說，你在醫(yī)院里有沒有碰見小花？剛才姆媽說她看見一個人很像小花。楊秀就住在這醫(yī)院里，不知道她是不是過來看她？”小魚貼在玉山胸前，嗅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無端地覺得心安。
“少操心別人家的事，多看看咱們的女兒。這小人兒長得可真快，昨天一個樣子，今天又是一個樣子。難怪老人們說孩子是見風(fēng)長?！庇裆蕉⒅畠?，怎么都看不夠。
“哦，我?guī)Я穗u湯，趕快趁熱喝了吧?！彼埔娮雷由系氖澈?，趕緊拎過來盛在碗里，試了試溫度，端到床前，“我喂你?！?p> “還是我自己來，不然會被慣出病來，我正想下床活動活動?！彪S著她的移動，西西醒了，也不哭鬧，只是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著玉山。
躺了幾天，小花臉上的腫消了很多，只是還有一些於青。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這幅鬼樣子，整天蜷縮在病床上，只在前幾日戴著帽子口罩在走廊上的公用電話亭給小玉打了一個電話，了解楊秀的病情以及欠費情況。小玉告訴她，楊秀的病情時好時壞，好時能夠在醫(yī)院里遛遛彎，曬曬太陽。壞時只能躺在病床上，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全靠營養(yǎng)液吊著。特別是化療后，藥物的副作用讓她吃什么吐什么，頭發(fā)掉得一根都沒有了。楊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在病床上坐了一個下午，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望著天花板發(fā)呆，那樣子特別嚇人。
“小花，我怕姆媽撐不下去了。很多個夜晚，她都睡不著，坐在病床上像一具骷髏，我好怕啊?！毙∮裨陔娫捓锟奁?，“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沒日沒夜地折騰，覺也睡不好?！?p> “小玉，你一定要堅持，我們都要堅持。醫(yī)生沒有讓我們放棄，我們就不能放棄。楊秀始終是我們的姆媽，我們不能不管她對不對？”她在電話里勸著小玉，撫摸著還有些水腫的臉，喃喃道，“再難我們都要堅持啊。”
回到病房，她翻出錢包。這幾天沒有上班，她沒有收入，住院費用都是玲姐墊付的。她擔(dān)憂的是，小玉在電話里說，楊秀的醫(yī)療費已經(jīng)沒有了，這些錢就像落進了銷水坑里，連個響聲都沒有。楊秀的病情日趨嚴(yán)重，需要的錢沒有底，她還得想辦法掙錢呢。
腦海里閃過小魚的那個問題，“小花，你有沒有想過會人財兩空？你現(xiàn)在到處找錢去補楊秀的窟隆，若是她最終治不好，這些錢打了水漂，你因此背上沉重債務(wù)，你覺得劃算嗎？”
這是劃算的問題嗎？就像農(nóng)民種莊稼，春天播種下去，若是想著會遇上風(fēng)暴、干旱等災(zāi)害就不播種，何來的收獲呢？結(jié)果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壞結(jié)果，還有百分之十或是二十的希望。就算只有百分之一，她也愿意賭上所有運氣。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楊秀的生命在她的眼前消逝，她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去換取那百分之一的希望。
她又跑到電話亭給琳達(dá)打電話，“琳達(dá)，你能借點錢給我嗎？你知道的，我這幾天沒有收入，可我真的很需要錢?！?p> “借錢？”琳達(dá)似聽到天大的笑話，“天上人間的姐妹從來不會互相借錢。薇薇，你這個電話是不是打錯了?！?p> “琳達(dá)，我真的很需要錢。等我回來上班了就還給你，我保證?！毙』▔褐曇?，她確實想不到別的法子。
“我們只會向男人借錢。薇薇，我給你指條路，你去向九爺借錢，他絕對會幫助你。而且，你要多少他都會借給你?！闭f完，琳達(dá)掛了電話。話筒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小花楞楞地站著，完全想像不到該向何人借錢。旁邊等著打電話的人催促著她。她木然地擱上電話，退出電話亭。
“薇薇，真的是你？”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鐘子期站在不遠(yuǎn)處。
小花楞了幾秒，轉(zhuǎn)身跑起來，可不能讓鐘子期看見她這幅鬼樣子。她拔開周圍的人群，急急地跑出去。鐘子期在后面緊追不放，他一個星期沒有看見小花，心里猜測著無數(shù)種可能，完全沒有料到竟然在醫(yī)院碰到了。他在醫(yī)院看望病人，剛從病房走出來，正好看到悵然若失的小花?？v使她戴著帽子口罩，他還是從身形確定，眼前站著的女子正是多日未見的薇薇。
小花在前面拼命地跑著，電梯沒擠上，她拐進了樓梯間，急急地往樓下跑去。樓梯里很寬敞，一個人都沒有，人們都習(xí)慣于擠電梯，基本不會有人走樓梯。小花只顧埋著頭向下跑著，她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碰見鐘子期。
這段時間，她不想見任何人。前幾天，她在走廊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林素，猜想肯定是小魚在這里生孩子。按照她和小魚的友情，怎么都應(yīng)該過去看看。只是，她避開了林素，實在不想讓熟人猜測她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隙ú豢赡苁菞钚闩?，現(xiàn)在的她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又如何傷得了她？
饒是小花跑得再快，還是敵不過鐘子期的大長腿，他三兩步就從臺階上跨下來，攔在了她面前，“薇薇，你為什么要躲著我？”
“先生，你認(rèn)錯人了?！毙』ù⒅曇舭祮?。
“薇薇，我不知道這幾天你發(fā)生了何事？我一直在樂器行等你，你還沒有出師。”鐘子期目光炯炯地盯著小花，他的目光真誠而熱烈，如同太陽的光芒，她只想原地循形。
“你確實是認(rèn)錯人了，這里沒有薇薇?！毙』◤乃纳砼蚤W過，想借機溜開。他猝不及防摟住小花的身子，一只手磕住她的腰，一只手去取她臉上的口罩。
“不要?！毙』@叫出聲，“求你?！?p> 他的手停頓在半空，“你的臉怎么了？這是你避開我的原因，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p> “你可不可以不要問?！毙』ù瓜骂^，“放我離開，我以后應(yīng)該不會去樂器行了，謝謝你耐心教導(dǎo)我這么久。”
“薇薇，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你?！辩娮悠谠噲D去牽小花的手，她極速地縮開了，“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我只是不想學(xué)了?！?p> 她緩緩地向出口處走去，腳步遲緩卻堅定，留給鐘子期一個孤獨的背影。她比前段時間更消瘦，素色衣裙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風(fēng)撩起長發(fā)胡亂地砸在后背上，消瘦得讓人心疼。鐘子期伸出手，在小花即將邁出門時將她扯了回來。
小花猝不及防，重重地跌在鐘子期懷里。他伸出手揭開小花臉上的口罩，完全是下意識。他只是想看看她，口罩下面的臉上是否有傷痕。小花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小花手臂上的傷痕，那是她竭力想掩飾的傷痕，而他并不是想冒犯，僅僅出于憐惜。
小花懵了幾秒鐘后抬起手狠狠地?fù)P向鐘子期。只聽見啪的一聲脆響，鐘子期的臉頰紅了起來，他依然沒有動，只是緊緊摟著小花，伸手去觸摸她還有些青紫的臉，“疼嗎？”
小花緊繃著的神經(jīng)在聽到他這句“疼嗎”時徹底崩潰了。一直以來，只有小玉會在她挨打后，擦拭著她身上的傷痕，心疼地問她，疼嗎？疼嗎，肯定。第一巴掌打在臉上時，她只感覺腦子嗡的一聲，眼前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星星。第二巴掌，第三巴掌扇過來時，她就感覺不到疼痛了，整個腦袋都是木的，仿佛不是自己的。清醒過來時，她才感覺到了錐心的疼痛
“別哭，有我在?！彼D(zhuǎn)身拭去她眼角溢出來的淚珠?！叭绻悴幌敫嬖V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不會強求。薇薇，我只是讓你知道，我可以讓你依靠。你把我當(dāng)老師吧，可以依賴和信任的老師。”
小花眼里的淚更加洶涌地涌出來。她一直都是孤零零的，沒有任何依靠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楊秀不喜歡她，從沒有把她當(dāng)成她的孩子。養(yǎng)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同樣不喜歡她。她孤零零地活著，楊秀生病時，她也想過不管她，心里卻有個聲音在說，楊秀死了，你就真的沒有依靠了。
盡管她恨她，她還是她的姆媽啊。她在天上人間這段日子，渾渾噩噩地過著，完全不知今夕何夕。她被那個男人揍得快死了時，若不是琳達(dá)，病床前連個陪護的人都沒有。很多時候，她也想找個肩膀靠一下，訴說一下心里的苦悶和委屈，可她去哪里找這個肩膀呢？她從不敢奢望遇上玉山這樣的男人，她是暗夜里開出來的花朵，怎么能夠奢望陽光呢？
小花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她將口罩重新戴回臉上，緩緩將鐘子期推開?！霸摽吹哪愣伎吹搅耍液湍闶呛觾砂?，永隔一江水。我說的是真的，以后都不會再來樂器行了，那只是我的一時興起，并不是真心想學(xué)二胡，滿足了好奇心，我亦不會再來了?！?p> 小花的身形消失在樓梯口，鐘子期沒有去追。他的身上還殘留著小花的味道，淡淡的馨香混合著消毒藥水的味道。他看著小花離去的方向，幾縷惆悵襲上心頭，這個像謎一樣的女孩，讓他心里的憐惜又多了幾分，她的身上到底藏著多少秘密，又曾受過怎樣的傷害？
今天是如雪的忌日，端陽很早就出去了，臨近傍晚都沒有回來。天空飄起了雨絲，若男將店門關(guān)了，坐在屋檐下等待著端陽。臨街鋪面普通關(guān)門很早，亮著燈光的店鋪沒有幾間。細(xì)雨如絲，昏暗的燈光讓夜色看起來更加飄渺，下了雨的街道有幾分濕滑。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唯有幾只流浪狗蹲在屋檐下，眼睛盯著隔壁飄著香氣的烤鴨店，濃郁的香味不僅讓人，連狗都饞出了口水。若男有些餓了，中午只吃了一碗涼粉，素餐不抵餓，聞著隔壁烤鴨的香味，胃里的饞蟲勾了出來，口水直往喉嚨里流。
她站起來向鄰居借了一輛自行車，她想去迎迎端陽。天色已晚，又下著雨，端陽肯定沒辦法回來。她知道他在哪里，以往她找不到他的時候，騎著車子來到玉磐山就能見到端陽，白如雪的墳?zāi)乖谀抢铩Ｗ孕熊囋跐竦厣嫌悬c打滑，她騎得很慢。細(xì)雨灑落下來，頭發(fā)上，眉毛上都凝結(jié)了一層水霧，眼前也有些霧蒙蒙的。臨街房屋里漏出來的燈光讓飄渺的街道有了幾分暖意，斑駁的光影映照在青石板上，朦朧中帶著詩意。一只貓從垃圾箱后竄出來，藍(lán)色眼睛在暗夜里發(fā)著幽幽藍(lán)光，雨水順著屋檐滴落下來，滴滴嗒嗒，輕輕地叩擊著人心。
出了小鎮(zhèn)，玉磐山的道路崎嶇難行，若男的車子騎不上去。她將車子寄存在山腳下一戶農(nóng)家，只身往山道上走去。夜幕徹底暗下來，沒有星星的夜晚，天幕漆黑得如同鍋底。腳下的路模糊難辨，若男只能憑感覺深一腳?一腳地往前走，心里后悔著沒有帶手電筒。此時不可能返回去拿，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黑暗沒有界限，無邊無際的黑將若男包裹起來，遠(yuǎn)處的山與近處的景連成一片，看不清哪是坎哪是路。她摸索著走了一段路，還是沒有碰見端陽。不僅僅是端陽，茫茫原野里一個人影都沒有。她懷疑移動著的只有她一個活物。腦海里不由浮現(xiàn)出平日看過的那些鬼怪故事。
爺爺告訴她，某次去親戚家吃酒回來晚了，路過亂葬崗聽到哭聲，循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一個女子坐在地上哭。爺爺善意大發(fā)，將手里的禮包遞給女子，女子止住哭聲連連向爺爺?shù)乐x。第二天，爺爺回到那個地方，發(fā)現(xiàn)竟是一座新墳。她撫摸著咚咚亂跳的胸口，眼睛瞄向遠(yuǎn)處，看見一撖火星在移動。鬼火，她的腦子里冒出這兩個字又自我安慰，什么鬼火，自己嚇自己，明明是獵人在山間追趕野兔。
唉喲。她看不清路面，重重地摔到了路坎下。她揉了揉摔得生痛的腦袋，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狀況，仍然一片模糊，濃稠的夜色如同黑色墨水，把所有景物都染上了黑色。她試著移動雙腳，沒成想又從土坎滾了下來，連著翻了幾個跟頭才停了下來。這回不只腦袋，手臂上都是火辣辣的，應(yīng)該是被茅草劃傷了。
她撫摸著黏乎乎的傷口，再也不敢移動分毫，只能蜷縮在黑暗里，心里滋生出深深的恐懼。眼淚掉了下來，若男一直很堅強，或許是從小以男孩形象示人。她的性子很野，比一般男孩膽子都要大。此時，蜷縮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見，唯有她孤零零地坐在黑夜里，說不害怕是假的。畢竟，她只是一個女孩。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不知道幾點鐘了，她沒有帶手表的習(xí)慣。涼粉店的墻壁上倒是掛了一個鐘表，每天抬起頭就能看到上面的時針。而她的臥室放置了一個鬧鐘，每天早上喚她起床。她不知端陽有沒有回去，她摔在道路的土坎下，沒有聽見一點聲響，更別提腳步聲了。
總不能在這里呆一晚上吧，且不說天上還下著蒙蒙細(xì)雨，身上的單衣早已淋濕。光是想到鬼怪和野獸，若男身上的汗毛就豎起來了。她這回沒有站起來，而是爬著往道路邊靠近。一步，兩步，三步，她終于從土坎下翻爬到了道路上。
她坐著喘息了幾分鐘，慢慢往回匍匐著行進。她放棄了繼續(xù)尋找端陽的念頭，剛才摔到土坎下的那一瞬間，心里翻涌出巨大的悲哀。若是她今天晚上不回去，端陽會出來尋找她嗎？
答案是否定的。他當(dāng)然不會，他肯定以為她回家了。她家就在南溪集鎮(zhèn)邊上，回家再正常不過了。這樣想著，身上又涼了幾分，許是下著雨的緣故。臉上冰涼一片，她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冰涼，朝著山下匍匐而去。
回到店里時，端陽果然已經(jīng)回來了，他的房間亮著燈光。若男默默回到房間，燈光下鏡子里，她的臉上斑斑駁駁，雨水混合著血水淚水將她的一張臉涂抹得如同戲臺上的臉譜。手臂上到處都是傷口，細(xì)細(xì)密密，如同蜈蚣盤亙著。她將衣裳脫下來，跑到衛(wèi)生間里沖了一個熱水澡。身體里有了溫度，人才慢慢回了神。
聽到動靜，端陽過來敲她的窗戶，“你去哪里了，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剛剛平復(fù)的心情因為這句話而徹底崩潰，借助嘩嘩的水聲，她蹲在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哭出了聲音。長久以來，她都把端陽當(dāng)成生命里的樹，她是依附在樹上的藤。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她不在乎他心里有誰，只要守候在他身邊就足夠了。
今晚之前，她一直是這樣認(rèn)為的。頭上的水嘩嘩地流著，澆在她的頭上身上。她坐在地上，地板很涼，饒是澆下來的熱水都消除不了的冰涼。她的心同樣很涼。
端陽聽不到回應(yīng)，沒有堅持，轉(zhuǎn)身回了房間。隔一會，隔壁房間的燈光消失了，唯有若男頭頂上的燈發(fā)出慘淡的光芒，與白色的墻壁一樣，冰涼地照著地板上的人。熱水總有放完的時候，冰涼的液體傾瀉下來，澆醒了坐在地板上的若男。她站起來關(guān)掉蓬蓬頭，擦干頭發(fā)回到床上，裹著被子仍覺得冷得發(fā)抖，木床在身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天還沒有完全亮，若男提著一個小包裹，躡手躡腳離開了南溪記憶，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黑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濃稠，她一腳踏進黑暗里，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