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五年,羽都的九月,正是月桂堪折、梧桐蕭疏時候。蕭府的朱綢尚未完全撤去,婚儀時散過銅子的街巷好像還殘留著名貴的丹楓余香。鄄城公主下嫁的一場盛事,襯得尋常巷陌也像沾了貴氣。
蕭府的馬車行得很慢,公主趙婧悄悄揭起車簾,有些好奇地打量著沿途的情景:到底是天子腳下,車水馬龍,一派繁華景象。一旁的駙馬蕭翊瞧出她喜歡,便道:“京城熱鬧,集市能擺到半夜。公主若是喜歡,待我議完了事,來宮門接上你,一同好好逛逛?!?p> 趙婧久居深宮,知道這是丈夫的心意,笑道:“蕭郎事務(wù)繁忙,還如此殷勤,就不怕同僚笑話?”
“我能娶得金枝玉葉,人生大幸,就姑且容忍旁人的嫉妒之心吧。”蕭翊笑容和煦,抬手替妻子定了定簪。
瞧瞧,大燕朝堂上鋒芒畢露的權(quán)臣,哄起女人也得心應(yīng)手。
念在新婚燕爾,正該濃情蜜意時候,趙婧也松了挑簾的手,一個吻落得輕快。
“晚些時候再來吧,你我成婚,有的是人不高興,”趙婧的笑意冷了下來,語氣嘲諷,“想來母后,也很惦記我?!?p> 燕朝立國已七十載,可要說當世第一流的世家,馮蕭謝三姓,恐怕都要排在皇家前面。當今皇后便是出身馮氏,執(zhí)掌內(nèi)宮十五年,雖無子嗣,卻抱養(yǎng)了婢女所出的皇長子,楚王趙昇。
趙婧當然知道馮家打的什么算盤:扶持一個毫無根基的趙昇上位,往后的燕朝江山,還不是任由馮家只手遮天。可惜啊,可惜馮皇后到底沒能壞掉蕭翊趙婧的婚事。聯(lián)姻既成,那公主的胞弟趙晏,自然成了蕭家爭權(quán)的籌碼。
這對名義上的母女,正是不死不休的的政敵。
公主婚后初次回宮拜見,恰逢皇帝酒醉未醒,馮皇后不得不見,可臉色實在太難看。
“今年的火煉花開得很好,”趙婧悠然品茗,“按例,該辦賞花宴,邀請京中貴女,也好替昇哥哥謀一樁婚事?!?p> 馮皇后冷笑:“這事用不著公主上心?!?p> 偏偏趙婧要招她不快:“是嗎?可馮家已出過兩任皇后,若再為昇哥哥娶一位馮家女…您猜陛下會怎么想?”
作為大燕最尊貴的女人,已多年沒有人膽敢同她這樣說話。家世與權(quán)威讓她習(xí)慣了直白的好惡與喜怒:“看來公主出嫁,轉(zhuǎn)眼便忘了宮中的規(guī)矩?!?p> “女兒怎敢,”趙婧揚聲打斷,“女兒怎敢忘記母后這十五年來的教導(dǎo)與磋磨?”
“記得就好,”馮皇后知曉那些除死方休的仇怨,同樣全無顧忌,“既然沒忘,就該知道本宮的手段。今日猖狂固然痛快,小心死到臨頭,百倍清算?!?p> “手段?”趙婧失笑:“趁著陛下出獵離宮,勒死宮妃,謀害皇嗣的好手段嗎?”
“那婧兒確實…永世不忘。八年前,我母親的尸首在晚晴閣的房梁上懸了整整三日,我和阿晏都看著呢。若不是梁常侍帶人闖宮,救下了我們姐弟,今日的昇哥哥,早就是太子了吧?”
馮皇后猛然將茶盞擲向了趙婧:“趙婧,你嘴上說記得,可心底未必。當年本宮殺一個宮妃,確實就如碾死一只螞蟻。你們姐弟僥幸撿了性命,多活一天都該感恩戴德。這茶是本宮賞你的,慢走不送?!?p> 熱茶潑在了趙婧的臉上,燙出一片紅,她只微微一笑,抬起帕子輕輕擦拭:“母后啊,這么多年過去,您的手段實在沒什么長進,都是臺面上的威風(fēng)??磥硎窃诤髮m專橫久了,順風(fēng)順水,以至于聽幾句實話便大動肝火。”
“往后您恐怕多的是生氣的日子?!?p> 馮皇后怒極反笑,端坐高位姿態(tài)倨傲:“趙婧,你不過是用婚事?lián)Q取蕭翊支持了趙晏。依附男人,得來的權(quán)勢脆弱得像張紙,到頭來也只是一個傀儡罷了。今日耀武揚威,且看來日登高跌重?!?p> 趙婧已被宮人“請”出幾步,聞言回過頭來,看著皇后怒容,心底越發(fā)痛快:“依附蕭家是否萬劫不復(fù),女兒不知道。我只感慨,馮家若有幾個男人把控得住前朝,母后又何必在后宮費盡心機?”
一語擊中馮皇后的心事,她幾乎咬碎銀牙。
趙婧嬌聲說笑,揚長而去。
晚晴閣,自從鄭妃身故就無人居住了。還是因為趙晏封王在即,才遣了宮人打掃出來,得以懷念生母。進了門,趙婧仰頭去看,數(shù)到第三根房梁……就是這了,馮皇后派人勒死她的母親,那時尸體就懸在這兒。
趙婧沉默著回想,一刻也不肯忘。
“父皇久不理政,而馮皇后又驕橫慣了,阿姊何必觸她的霉頭?!鄙倌昱踔K,輕輕替趙婧敷著臉頰,心中不忍。
趙婧拍了拍身旁座椅,示意他坐下說話:“陛下有意制衡馮蕭兩姓,所以遲遲不立太子,這些小事,陛下不會管的。任她馮皇后再跋扈,今日也不敢輕易動我?!?p> 趙晏默然良久。
“阿晏下月就正式封王開府了,怎么悶悶不樂?”趙婧屈起食指輕輕刮他的鼻尖逗趣,就像小時候那樣。
“…我在想,”趙晏抬眼,試圖揣測阿姊的心意,盡量說得委婉,“阿姊真的很喜歡那蕭翊嗎?”
趙婧微怔,隨即明白了話中深意,卻也沒有正面回答:“世家們靠著多年底蘊,交纏聯(lián)結(jié),壟斷官員舉薦,已然是燕朝心腹大患。而蕭家是百年名門,權(quán)勢之大進無可進。阿姊知道你在擔心什么?!?p> “謀國一步十算,阿晏能想到以后,姐姐很放心你。不要怕,”趙婧輕拍他肩膀,少年身量單薄得教她心酸,“一母同胞,姐姐會永遠護著你。趙氏子孫,自當以社稷為重?!?p> 趙晏重重點頭,有些說不出話。讓親姐姐用婚事作交易,于他而言已是屈辱。來日羽翼若豐,恩怨清算…自然該他保護她。
“我聽說舅舅回京了?”趙婧接過冰盞說道。
“是的,”趙晏抬眼,隱隱有些期待,“費了許多周章,總算從衡州調(diào)回了。京中總要有信得過的人…避免未來蕭氏一家獨大?!?p> 趙婧贊賞點頭:“鄭家的門楣雖不比京中三姓,但終歸不是你我獨力支撐了。從前母妃去得早,宮里踩低拜高,只有舅舅惦記著我們姐弟…這恩情要記著。”
趙晏點頭稱是。
“說起來,梁阿叔近來可好?”就是梁常侍了,當年闖入晚晴閣,救下了姐弟二人的宦官。
趙晏聽出了她籠絡(luò)的心思:“阿叔一貫剛直忠正,依舊很得父皇信重。立嗣之事,他恐怕不會有偏私?!?p> 偏私…何為偏私?
天子之位,若非能者居之,早晚淪落外人之手。
趙婧沉吟良久,笑音極輕:“剛直忠正…是好事啊,阿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