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這世上真有天生的戰(zhàn)將,趙婧心想。
最初她只當封三是逼走那些礙事蛀蟲的棋子,至多是身手好些;后來她騎著馬生不如死地親歷過幾場小仗,才知道這個“好些”實在是低估了人家。
邊疆軍戶出身的封三,年少時便敢伏殺三三兩兩的西戎人,走馬挽弓也能百步穿楊,普通的木桿槍在他手里舞得像神兵利器,一招一式樸實無華,全是戰(zhàn)場上拼出來的殺招。兵書上的之乎者也封三一概不懂,但不妨礙他逢戰(zhàn)則勝,對一切來犯之敵迎頭痛擊。他最喜歡射殺敗逃的西戎人取樂,像攆一群兔子,然后大笑而還。晉升之后也沒什么架子,還同舊相識的士兵擠一個帳篷,爭鍋底的最后一勺小米。就連趙婧帶進軍營的玄英姐弟也喜歡他,成日舞刀弄槍,倒也像模像樣。
趙婧原本只把他當先鋒使喚,到后來便規(guī)規(guī)矩矩請他進帥帳議事,幾次囑咐鄭泓跟隨封三學習軍略。可等封三提議“直接揮師西進,剿滅西戎永絕后患”時,趙婧還是嚇得不輕。驚嚇之余又無限惋惜:借助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讓下級軍士有機會向上晉升,借此逼走了庸碌無為的世家子弟。此舉主要目的仍是震懾世家諸姓,掌握軍權,必要時武力鎮(zhèn)壓一切叛逆。
“封三啊,我相信你的判斷,也可憐西北軍民的困境…但眼下,我們確實騰不出手處理西戎?!?p> 封三將馬背上的阿英抱了下來,拍了拍他的后背,后者也就不再打擾他和長公主相處,一溜煙往回跑了。封三轉而替長公主牽起馬韁,不緊不慢地走著,陪著。
“世家的手筆多在京城,后方不穩(wěn),如果在西北大肆興兵對外,勝算同樣不大?!壁w婧還在試圖跟他分析。
封三有些許的不耐和懊惱,用手里的馬鞭抽打著荒草。在趙婧開始懷疑封三是否能聽進去這些政事時,他又以無所謂的語氣,應了聲“好”,就再也不提西征的事了。于是趙婧忍不住逗他:“封三,你為什么叫封三?”
一向只有窮苦人家的名字會這么隨意,但封三沒有絲毫的窘迫或不悅,坦然說:“老家伙識字少,聽他說,我上面有過一個兄一個姊,所以我就叫封三?!睕]什么新奇的說法,但是封三接著說道:“我們家是軍戶,要出男丁參軍的,他們?nèi)懒?,所以到我了?!?p> 世代從軍并不新鮮,只是從前普通士卒的性命全換成了膏粱子弟的功勛,說是“食肉寢皮”,也不為過。
趙婧沉默了片刻,重新?lián)P起笑容:“你未來是要做大將軍的,我重新給你取個名字吧?鉉,舉鼎之具也。以后你就叫封鉉,如何?”趙婧拾起樹枝,在塞外的沙地上勾畫。她期待著一個股肱之臣,一個出身寒門的、需要依附她才能存在的戰(zhàn)將,就如同她也需要他。
“封鉉?!彼麑Υ撕苁切缕?,也用手去撫摸那些筆畫。
“對,”趙婧咯咯地笑著說,“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往后記得要聽我的話?!?p> 封鉉笑得開懷而狡黠,沒有應聲,那種堪稱直白的眼神再度出現(xiàn),充斥著仰慕與侵占意味,讓趙婧避無可避。
長公主暗自嘆息:這就是封鉉不好的地方了,太貪。貪生,貪顏色,貪權勢,貪得明明白白毫不遮掩。興許是卑賤的出身讓他滿懷不甘,又幾番經(jīng)歷生死,封鉉對未擁有的一切全都以一種審視箭下獵物的眼光來凝視。順心時便像現(xiàn)在這樣,懵懂平和如家犬;觸碰底線時,就要吃人。鞭撻折辱他的校尉,不就被他當場殺了嗎?她毫不懷疑,假若告訴他做公主的入幕之賓可以青云直上,封鉉會毫不猶豫地獻身,順著自己的裙帶往上爬。嗯…又或許這是對她美貌的覬覦與認可。但總之,這樣不好。哎,駙馬尚且遠在東越,封鉉,你怎么能有這樣的心思呢?
封鉉對自己的新名字很滿意,他耐心地替長公主搜尋著塞外少見的野花,又俯身去折斷荒草,為她扎成花束,掛在她的馬側。
突兀地,遠處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封鉉反應迅速,當即取下身后弓箭,開弓如滿月,瞄向了遠處人影。
“長公主!京城……八百里……”是信件,京城來的最急、最要緊的消息。會是什么事?趙婧來不及生出什么情緒,慌忙催馬向前迎上。封鉉收弓,按刀同行。
她拆開封袋,刻意和封鉉拉開距離。
是辛夷的字跡:“蕭翊已反,十萬叛軍兵出湖州,沿途僅鄭公駐守隋州城?!睕]有下文,沒有建議,這不像辛夷的風格……此事連辛夷也無法替她決斷。
趙婧執(zhí)信的手控制不住地戰(zhàn)栗:京城守備不足,其余世家只會觀望甚至投降蕭翊,絕不會全力襄助趙氏。且不說西北軍一動,西戎是否有所動作,如果選擇整頓軍馬去隋州…來不及,一定來不及了。不如直接趕赴京城,還能憑借高墻據(jù)守。但是舅舅恐怕…趙婧極力不在封鉉面前緊張失態(tài),利落地取出隨身的西北軍虎符。
“封鉉,本宮可以相信你嗎?”
封鉉看到虎符,當即行軍禮待命:“末將在?!?p> “本宮命你率五萬西北軍返京勤王,立刻啟程不得延誤!”
封鉉平生首次觸碰虎符,只覺得它比想象中輕巧太多,他有些不適應地看向趙婧:“那長公主…”
“不必多問,按令行事不得延誤?!壁w婧心煩意亂,一拽馬韁朝著軍營揮鞭疾馳。
封鉉仍握著兵符留在原地,若有所思,卻沒有叫住她。
她做不到讓趙晏用性命冒險,但她要去隋州,盡最大努力攔住蕭翊的叛軍,保全舅舅,以及鄭家。
倘若沒了外戚,趙晏就算能扛過蕭翊叛亂,也將面臨無人可用、被余下世家大姓分權架空的境地。古來功業(yè),豈有不臨險境坐享其成的?這一局,她必須替趙晏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