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她
她沒想到這年頭跳河還要排隊了。
那個站在橋邊向下望的女生,她聽說過。
和她一樣,那個姑娘在網(wǎng)絡(luò)上也是個大紅人。
那個女生被造黃謠了,她被自己的男朋友收集了不少的照片,AI換臉后當成她的不雅照傳播出去。
在被造謠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個女生社交動態(tài)的評論區(qū)里充斥著各種謾罵。
女性說以有她這樣的人的存在為恥辱,男性說她這種貨色他們都不樂意碰。
但她的照片依舊在被肆意傳播,無數(shù)人高喊著“求資源”,無數(shù)人給她私信夸她身材火爆,問她多少錢一晚。
沒有人聽她的澄清,他們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是照片里的那個人,他們只想要找到一個發(fā)泄欲望的地方。
然后把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對她說,把生活里的所有戾氣化作罵聲討伐她。
長時間的網(wǎng)絡(luò)暴力使她神經(jīng)衰弱,她再也不敢面對網(wǎng)絡(luò),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世界。
終于她還是不堪其擾,在某一個普通的下午,在某一個并不是風和日麗的下午,她走向了河邊。
她抬頭看了看陰云密布的天空,嘲諷地想,這個世界留給她的最后一面居然也還是如此不友好的。
雙腳已經(jīng)有一半懸在空中,只要再向前踏一步,這一切就可以結(jié)束了。
她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之后的場景,這里人跡罕至,并不會出現(xiàn)熱心市民一把救下想不開的她,將她按在地上告訴她世界很美好。
所以她只會從這里跳下去,拍在水面上,又被水面淹沒,然后忍受著窒息的痛苦,求生的本能讓她不斷掙扎,但那無濟于事,不需要太久,她就可以徹底徹底擺脫那些痛苦。
一直到遠在千里外的家人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失聯(lián)報了警,她的尸體才會被打撈起來,那時候她一定是丑得不成樣子,讓人再也認不出來。
或者也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在下游釣魚的人發(fā)現(xiàn)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她,那樣對那些陌生人或許不太友好,但她也不會有機會對她們說聲抱歉。
在這件事情里面她最對不起的或許就是父母,那兩個老人并不知道網(wǎng)絡(luò)上發(fā)生的這些事,她也從未想過告訴他們。
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她并不會從父母那里得到安慰,告訴他們,只會讓她再多接受一份來自家人的指責。
他們供她讀書,將她培養(yǎng)得無比優(yōu)秀,在親戚前長足了面子。
但他們從未關(guān)心過她的感受,從小到大她始終是按部就班地活著,身邊沒有朋友,也沒有一點愛好,只是學習。
考不到第一就會被罵沒用,考到了第一這是她應(yīng)該的。
她很少見父母對她笑,所以格外喜歡春節(jié)。
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她在眾多親戚面前背出了古詩,表演了樂器,如實回答了自己的成績后,才能從父母臉上看見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在那個時候,他們會一邊奚落著她不省心,心思從來不在學習上,又一邊說他們沒怎么管教她,都是她在學校里自己學的。
她想說,不是的,爸爸媽媽。
我沒有不省心,我很聽你們的話,也一直都有在認真上補習班,盡力不讓自己辜負你們的栽培。
可是我不喜歡小提琴,也不喜歡古詩,我想要畫畫,想要和同學們一起討論新出的漫畫,但我不能。
但是喉嚨好像被人死死掐住,她發(fā)不出聲音,而且多年的經(jīng)驗讓她感知到如果說出口,爸爸媽媽的臉上將再不會有這樣的笑容,或許說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的下一秒,她的父母就會噴著吐沫星子,用手指狠狠戳著她的額頭,訴說著這些年他們的付出與艱辛,大罵她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然后在她的長輩們的勸阻中,在她那些比不過她的同齡人的注視下,她會被剝下褲子,巴掌會降臨在她的屁股上,在她忍不住疼痛哭喊出聲的時候,巴掌的力道會加重。
“叫你再哭!叫你再哭!
“我把什么好的都緊著你,你倒還嫌棄上了!
“小白眼狼,不喜歡這不喜歡那的,還給你挑上了!
“我當年要有你這條件,早就感恩戴德了!
“還哭!你還哭!”
然后巴掌會落在她的臉上,新年的喜氣就全被她攪和沒了。
全都是她的錯。
回到家會迎來更慘烈的毒打,她唯一一點自由的時間也會被剝奪。
這些事情只是想想,她就已經(jīng)開始恐懼了,就好像她現(xiàn)在真的在被打罵一樣。
所以她閉上了嘴,再也沒有張開過。
上了大學后,父母與親戚聊天的話題從成績轉(zhuǎn)到了談戀愛,親戚們勸她早點戀愛,趁早結(jié)婚生子好好在家里帶孩子,她沒當真,可她父母聽進去了。
她想說她不想那么早生孩子,她想要工作,想要在職場拼一拼。
可她習慣性地閉上了嘴,接受了家里安排的相親。
她本來想拒絕的,可父母拿她高考報志愿的事情說事,他們說她跑去千里之外的地方讀大學已經(jīng)是天大的不孝,還選了個他們所不了解的專業(yè),她不想再被念叨,就答應(yīng)了相親,然后湊合著和那個男人談戀愛。
可她并不會談戀愛,高中時早戀被明令禁止,她身邊本就什么人都沒有,更遑論男性。唯一一個向她請教題目的男生也被她家長鬧到吃了個處分,從那之后大家都避著她走。
可是上了大學,所有人又突然都開始談戀愛,所以她父母也要求她談戀愛。
她想說表妹談戀愛是因為她和她男朋友高一就在一起了,可她閉了嘴。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其實挺可笑的,把人生過得一團糟。
她從來都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為面子,為爭口氣。
那點面子、那口氣甚至都不是她自己的。
她就好像一條戴著沉重鐐銬,被關(guān)在鐵籠里的狗,她的父母是馴狗師。
上大學讓她終于逃出牢籠,可她的四肢、脖頸上還是鎖著鐐銬,連接著長長的鐵鏈。
鐵鏈的另一頭,是她的父母。
鐵鏈的名字,是血緣。
她知道自己早已被馴服,刻在骨子里的奴性讓她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
可她沒想到自己會經(jīng)歷這些。
父母信誓旦旦拍著胸脯保證是好男人的,她的男朋友,將她的臉換到女AV的頭上,到處傳播著這所謂的“她的照片”。
她引以為傲的學位毀了,因為導員說她品行不端。
她的身邊本就沒有朋友,所以更是孤立無援。
沒人聽她蒼白的辯駁,無知者在狂歡,這勁爆的謠言給他們的無趣的生活增添了一絲趣味。
他們追尋刺激,到處索要資源。
她要瘋了,她大喊著那是謠言!別人只當她是惱羞成怒,更肆無忌憚地對她指點起來。
“水性楊花”“不檢點”幾乎已經(jīng)成了她的代名詞。
但即使是到了這樣的地步,她依然沒有和那兩個人說過。
難道要告訴他們,他們找的好男人、好女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毀了他們女兒的清白嗎?
他們不會認錯的,只會嘴硬著把所有過錯推到她的身上。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一個巴掌拍不響!”
“他為什么只造謠你不造謠其他人!”
哈,光是想想就已經(jīng)絕望了啊。
在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她只機械地在做一件事——
爭氣。
沒有人告訴她遇到危險要怎么辦,沒人告訴她受到侵害該怎么辦。
沒人教她生活,沒人教她享受世界。
所有人都只跟她強調(diào)一件事:
你!一!定!要!爭!口!氣!
這像是魔咒,籠罩著她的生命,將她的人生鎖定。
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
這個世界真是太可惡了。
這時候哪怕只是一點點善意,只要一點點,就可以將她救下。
可世界并沒有想挽留她的意思,不會有人來救她,不會有人給她一張紙、一個微笑、一次擁抱、一句鼓勵的話語。
讓這糟糕的一切都結(jié)束吧!
辜負就辜負了,她都已經(jīng)自顧不暇,為什么還要分出那沒用的同情心去心疼那一手造成她失敗人生的罪魁禍首。
明明她才是最可憐的啊。
想前伸出腳的那一刻,她在想:
如果這一刻她能夠踩著空氣乘風飛起的話,那該多好。
如果能夠飛的話,她一定要去看看這個世界。
就算它已經(jīng)爛透了,但她相信,這世上一定還會有最后一方凈土。
就像她的心里,永遠記憶著童年時母親哄她睡覺時輕聲念過的童話。
在某一個普通的下午,在某一個并不是風和日麗的下午,她跳進了河里。
但她并沒有死。
因為她遇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