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開始，我踢開腳邊的幾粒石子，在盛夏的炎熱下慢慢走進居民樓。

　　我每年暑假都會回外婆家。那是一棟破舊的居民樓，樓內(nèi)墻壁已經(jīng)掉漆，大門口貼著廉價的小廣告。樓道燈光似暗不暗，甚至沒有電梯。居民樓附近有一片工地，會傳來各種嘈雜的機器聲音，甚至能偶爾聽見工地工人大著嗓門說著什么。我父母經(jīng)濟條件都很不錯，所以對我來說，居民樓的條件實在不算好，只是外婆家房間比較大，爸爸媽媽又幫外婆把房子翻新了一遍，所以我很喜歡暑假回來見外婆。外婆家隔壁很小，也從來沒有住過人，每年暑假我只能寫作業(yè)刷手機過日。

　　后來，我的外婆家有了個鄰居。

　　我對他們家印象很深，因為他們是外婆家對門第一個搬進來的人。但他們家的大門總是緊閉著，就連搬進來的時候都悄無聲息。

　　那時，我暑假剛回外婆家，他們家就搬進來了。那天陽光很好，破舊的居民樓里，空氣中飄著肉眼可見灰塵。沒有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發(fā)出的嘈雜聲，只有一箱行李從樓梯上一格一格放上來的撞擊聲，像是海浪上掀起的小海浪，轉(zhuǎn)瞬即逝。我跑出來看的時候，只看到一家人穿著破舊的衣服已經(jīng)打開家門，進去了。

　　我對他們家最深的印象就是“破舊的衣服”。他們的衣服實在是破舊，除開明顯的補丁與布料的磨損不談，褲子看上去好像原來是黑色的，但在主人的辛苦奔波下已經(jīng)褪成灰色了。我猜他們是工地的搬磚工人，竟對此生出憐憫之心。

　　自那以后，我就喜歡白天沒事坐在他們家門口，剛開始只是為了想等他們出來聊聊天，而隔壁似乎習(xí)慣了早出晚歸；于是我漸漸喜歡上在他們家門口蹲著，因為白天根本不會有人來。節(jié)日也是，平常更是。我在一次見過他們家的小女兒，她低著頭，讓我看不清她的樣子；我后來又遇見過那家的女主人，她警惕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我沒跟她說話，她就回屋了。

　　但我還是很喜歡這家鄰居，因為他們的女兒小小的，很可愛。

　　后來，學(xué)校放了寒假。整個匆忙卻沒有活力的城市因為過年而有了色彩。城里不讓放煙花，所以這個除夕夜對我來說格外無趣。

　　那天我回到了外婆家，與久難一見的親戚家孩子在房間里跑上跑下，搶著零食吃。

　　就在我搶到一包薯片的那一刻，我的臥室里傳來了瓷片碎裂的聲音，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移到臥室里，緊接著臥室里傳來了男孩號啕大哭的聲音。男孩抽泣著拿著瓷片殘骸走出門，他無意間打碎了我新買的瓷貓。我感到血直涌上腦殼，怒火中燒，看著他爸媽在一旁，我只能壓著心里的怒氣走上去，笑著跟他說沒關(guān)系。趁一會兒沒人注意到我，我跑到鄰居家門口氣呼呼地蹲著。

　　大概五六分鐘，出乎我意料，鄰居家的門隨著一聲細(xì)微的“吱呀”，悄悄打開了一條縫隙，隔壁家的小女孩從門縫溜了出來，與蹲在門口的我對上視線，雙方在眼里看到了尷尬。一聲猛烈地撞擊聲后，她把門使勁兒關(guān)上。我被隔離在了門外。我更氣了，我想，大概全世界都在針對我。我氣不過使勁兒踹了踹墻，清晰的鞋印印在墻上，讓我一下子找回了理智。

　　大年初一，我外婆狠狠地痛罵了在墻上留下臟鞋印的人。我點了點頭表示認(rèn)同她的看法。

　　那一次我看清了女孩的長相。隨著小心翼翼開門的動作，我看見她的馬尾辮搭在了肩膀上，小圓臉因為瘦弱有些變尖。她靈動的眼睛里是很純正的黑色，而她整個人因為臟而有一種灰撲撲的笨拙感。

　　盡管如此，經(jīng)歷過那件事后我就不再對鄰居感興趣了。我開始準(zhǔn)備努力學(xué)習(xí)。假期后我回了校，繼續(xù)我日復(fù)一日的學(xué)習(xí)。我已經(jīng)初二了，所以我卯足了力氣為中考努力學(xué)習(xí)。我把我的重心放在學(xué)校上，每天在學(xué)校里做卷子做得忘了自己是誰。我不再注意娛樂圈又發(fā)生了什么，網(wǎng)絡(luò)上又出現(xiàn)了哪些新梗，外婆家與鄰居家也逐漸被我在心中藏在了某一個地方。我過著這種充實的生活，直到第二年的寒假。

　　那是我第一天回外婆家，吃完飯又跑下樓在路邊買紅薯吃。寒冷的冬夜，大雪下得洋洋灑灑，一眼望去，整個城市都好像浸泡在牛奶里，一望無際的白雪里偶爾有著色彩點綴，別有一番滋味。我哆嗦著手，捧著熱氣騰騰的紅薯，小心捧著暖手。這溫暖好像有種奇怪的魔力，我的心平靜下來，也溫暖了不少。我百無聊賴的走來走去，最后決定進小巷子，看一看比起去年小巷有什么變化。

　　我在小巷的墻角看見了蜷著身體的小女孩。她閉著眼睛，眼睫毛上覆蓋著一層薄雪。她的手凍的發(fā)紫，渾身覆蓋著冰雪。我想象不到她有多冷。我的心空了一拍，腿都抖得發(fā)軟。我嚇壞了。我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把手指放在她鼻子下，發(fā)現(xiàn)她還有微弱的呼吸。我從口袋里翻出手套，費力地把她從雪里拖了出來，把羽絨服蓋在她身上，把她抱了起來。即使早知道她瘦弱的肯定會很輕，但我也沒想到會如此輕。她瘦弱的胳膊垂了下來。我攏了攏她的胳膊，把她帶回了居民樓里，敲響了胳膊的房門。意料之中，沒有人回應(yīng)。我只好把她帶回外婆家里。

　　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下身穿了一條短裙和短褲，看起來十分滑稽，小腿露在外面，一片烏紫。外婆打開門時嚇了一跳，麻利地把小女孩抱進屋里，先拍掉她身上的積雪，慢慢往她身上加毛毯。外婆好像看見了什么，轉(zhuǎn)過身嚴(yán)肅地問我發(fā)生了什么。

　　我那時候害怕的不得了。我怕她凍死了，也怕別人懷疑我干了什么不好的事。

　　“這是鄰居家的女兒，我之前見過；我下樓去買紅薯的時候，走進附近的小巷，就看見她凍得暈倒在墻角了?！蔽液ε碌寐曇舳荚诎l(fā)抖。外婆的目光變得慢慢柔和起來，這才揮揮手讓我給爸媽打個電話。

　　過了兩個多小時，她才逐漸轉(zhuǎn)醒。外婆問什么，她都一言不發(fā)。外婆遞給她熱水，她也安靜地喝的一干二凈。她不掙扎也不反抗，很安靜地看著外婆，把外婆心疼壞了，直罵鄰居家不負(fù)責(zé)任。爸媽終于趕來了，握著我的手給予我寬慰。女孩慢慢荃在角落里，用新奇的眼神打量著這個翻新后規(guī)整的房屋。我猜她很羨慕吧，更加可憐這個小女孩了。

　　后來不到十點，我就犯困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我得知女孩被鄰居家接走了。我爸媽說昨晚他們守著女孩等到十二點多，鄰居家的大人才回來。

　　“不負(fù)責(zé)任的父母，”外婆呸了一聲。

　　“其實隔壁家人還挺好的。”爸爸說，“他們看起來很緊張，聽到他們女兒凍暈在雪地里，她媽媽還哭了?！?p>　　“那還就這么放任一個小女孩一個人在家？”外婆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真是世界大了無奇不有。”

　　外婆一向手腳麻利又毒舌，我倒憑借直覺認(rèn)為隔壁家人沒那么壞。我很驚訝沒有人懷疑我，或者各種追問我。聽說女孩已經(jīng)被接走的消息，我懸著的心終于平息了。

　　我又對鄰居家起了興趣。我不理解為什么隔壁家讓女孩一個呆在家里。

　　第二天，隔壁家的人登門送禮了。

　　那天上午，我正在給奶奶家的金魚喂飼料，奶奶在一旁看著電視。我百無聊賴地用手指輕輕攪動水缸里的水，門口就傳來了很微弱的敲門聲。我以為自己幻聽了。繼續(xù)盯著金魚出神。不過一會兒，敲門聲又輕又慢地響起了，我這才打開了門，看到了隔壁那一家。

　　他們的衣服還是剛搬進來的那一套。小女孩依舊穿著帶有補丁的裙子和褲子，顯得格外滑稽。

　　“小朋友，謝謝你哈?！迸寢専崆榈叵劝l(fā)話了，她似乎特意洗了一把臉。我這才注意到全家人的頭發(fā)都已經(jīng)利落地梳好了，即便穿著破舊的衣服也可以看出一身整潔，身上的塵埃都散去不少。女孩的媽媽一頭短發(fā)，已經(jīng)幾乎全部花白，臉上皺紋溝壑縱橫女孩；爸爸的頭發(fā)白發(fā)中勉強點綴著些許黑發(fā)。他們一家都有著一雙漆黑淳樸的眼睛。女孩的爸爸拎著一袋水果。

　　“你可能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是這個小妹妹的父母，謝謝你把她送回來。這是阿姨的一點心意?！彼凉M臉堆笑，拿過水果袋，牽起我的手，把水果袋掛上去。

　　“不用啦，真不用?！蔽液桶⒁掏仆妻?，最終接過了水果袋子。外婆關(guān)掉了電視，走到我的身邊。

　　“進來坐會兒吧?！蓖馄耪f。我并沒有感受到外婆平日里為人的熱情，而是十分客套。但隔壁一家顯然沒有聽出來，女孩爸爸局促地低頭看了看磨損的衣服?！八懔税?。”

　　“沒事，進來吧?！蓖馄耪Z氣平淡，顯然如果他們再拒絕，就不用留了。

　　“好吧?！迸职只卮鸬某龊跻饬?。他說話時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外婆皺皺眉頭，敞開房門。

　　然而他們一家在這個時候猶豫了。扭扭捏捏不肯進來。外婆是個急性子，看著就要生氣了，我趕忙說：“別不好意思，快點吧?！?p>　　“我……我鞋子太臟了，有鞋套嗎？”女孩爸爸說。

　　我?guī)鸵患胰四脕砹诵?，他們這才進屋。進了屋，外婆將小女孩親切地抱起來，坐在了沙發(fā)上。而女孩父母兩人一排站在白墻邊，與這個房間顯得格格不入。外婆沒多說什么，甚至都沒有請他們坐下。

　　“多可愛的女孩子，多大了？”外婆問。

　　“六歲了。”

　　“還沒上學(xué)呢？”我很驚訝，也震驚于小女孩已經(jīng)七歲了。

　　“嗯?！?p>　　“瞧這孩子?！蓖馄殴瘟斯涡∨⒌男”亲?，“怎么不說話呢？”

　　“她……”女孩爸爸還沒說完，便被女孩媽媽打斷。

　　“她啊，害羞得不得了，見人都不好意思說話。”女孩爸爸點頭表示認(rèn)同。

　　“這樣啊……”外婆顛了顛小女孩。女孩很乖，一動不動。趁著大家都沒說話，女孩爸媽開始打量這個客廳。又大又整潔，即便是大冬天屋里也可以穿短袖。我看出了他們眼神中五味雜陳，有著自卑與羨慕。

　　“發(fā)生什么了？你們家女兒怎么跑出來了？”外婆問。

　　“我們也不知道，”女孩媽媽說，“這次真的很謝謝你們家，下次我們會注意的?！?p>　　“那就好?！蓖馄糯瓜骂^，直白地說：“你們家什么情況？”

　　他們聽完好像有點窘迫，女孩爸爸說：“有點窮，顧不了孩子?！?p>　　外婆點點頭，把女孩放回她媽媽懷里?！皼]吃午飯吧？在我們家吃？”

　　他們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們先走了?！?p>　　“不送?！蓖馄耪f，語氣有所緩和。隔壁一家牽著女孩走了。女孩在走前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眼神，好像燦爛的光芒被紗布蒙住，好像與人世間有一層透明的隔閡，卻擁有著女孩子的天真嬌憨。

　　他們走后，外婆塞給我兩百塊錢，摸摸我的頭。

　　“以后碰見他們帶他們下頓館子吧，馬上又要過年了，就當(dāng)是我給他們女兒的壓歲錢吧。好孩子。”

　　我將錢塞進紅包里，時時刻刻裝在大衣口袋里，期盼著與那一家見面。我等了幾天也沒再見過他們，于是我又開始努力學(xué)習(xí)。過年前的一天，我才在樓梯間遇到他們一家子。

　　“今年不回去？”女孩媽媽很親切地問我。

　　“不回去。你們呢？”

　　“不回去了，就在這過?！彼卮?，“還沒問過你多大了呢?！?p>　　“我叫姜寧，今年十四了?！?p>　　“這么大了？真是看不出來呢?！?p>　　“快到新年了，這是紅包。”我終于將紅包從大衣里取出來，遞給他們。

　　“不行不行，這怎么行，”女孩爸爸急忙把紅包推開，“怎么能讓你一個小姑娘給我們紅包，你幫了我們大忙，我們還打算給你包壓歲錢呢?！?p>　　“沒關(guān)系的?！蔽覉猿值?，“這是我外婆給你們女兒的壓歲錢。要是我沒給你們，我外婆會罵我的?！?p>　　“謝謝小姑娘，謝謝?！迸职诌B忙鞠躬，“謝謝你外婆，謝謝你們一家?！?p>　　“沒什么，過個好年??！”我蹲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認(rèn)真學(xué)習(xí)，考個好學(xué)校啊！”

　　小女孩不搖頭也不點頭，沉默地盯著我。“點頭呀！”她媽媽輕輕搖了搖她，她像一座雕塑一樣不動。

　　“對不起啊，”女孩媽媽陪著笑臉，“我們家孩子不愛說話，太靦腆了?！?p>　　我搖搖頭表示沒關(guān)系?！澳且院?，我能去找你們家女兒玩嗎？”

　　她父母猶豫了。我看著他們交換了眼神，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們家情況有些特殊，她小時候高燒一場就說不出話了。小時候總是讓人欺負(fù)。這紅包我們就不要了，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多找她玩玩，讓她自信一點，也監(jiān)督她別讓她亂跑，別告訴其他小孩她的事，算我求你了?！彼f著就要鞠躬，我急忙扶住他。

　　“答應(yīng)，我肯定答應(yīng)！”

　　女孩爸爸將錢還給我?！爸x謝你小姑娘，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告了個別，離開了。我余光瞥見女孩媽媽媽媽哭了，一只手用手背按著眼睛，一只手搭在女孩肩上。

　　而小女孩低著頭，仍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