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東郡最出名的人,那當(dāng)屬朝樓之主了!”
“屁話!東郡還有暮樓呢,朝暮兩方爭論不休,也不見朝樓將暮樓壓得有多死??!”
“哎這位客官,話不能這么說。據(jù)說是因為朝暮兩樓之主乃是血親,因為十幾年前的一場血案才分立門派,針鋒相對??!”說書先生笑道。
“切,這別人都不知道的事兒你怎么知曉?莫非你在場?”看客不解。
“那,就得從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說起了!話說……”
酒樓角落,一個男人沉默地喝著酒。說書先生將那演義說得天花亂墜口若懸河,也不能吸引他一點的注意力。男人喝下最后一口酒,拍拍桌子?!盎镉?,結(jié)賬!”
扎著白頭巾的伙計麻溜地跑過來,“客官,您一共是一壺?zé)?,二兩肉,四個包子。另外,肉和包子不吃我們也不會不算錢的!”
男人看了看沒有動的肉和包子,道:“將這些用油紙包好,給那個小孩兒?!蹦腥艘恢妇茦情T口柱子右邊那個正往這里看的小乞丐。
伙計點了下頭,道:“好嘞,那您一共十文錢!”男人從懷里摸出十個銅板,拿起桌子上的長刀,然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沒多時,身后果然多了個小尾巴。
男人皺皺眉頭,故意走到無人的街角,那小尾巴忙也跟到了街角。他回頭,看著那渾身臟兮兮討人厭的臭小子,無奈道:“你到底想怎么樣?都跟到東郡了,你不嫌累啊?我告訴你,我不是好人,我一樣會殺了你的!”
小乞丐咬著嘴唇,雙手還緊抓著包著肉和包子的油紙。他不說話,只用雙眼盯著那男人,倔強的像只小牛犢。
就算小乞丐不說話,男人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語重心長的說道:“你跟著我也沒用的,我不知道你那仇家是誰,也幫不了你?!毙∑蜇に⒌匮劬t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跪下對他說道:“求您了,只要能幫我報仇,做牛做馬,我也愿意的!”
這孩子,他好模好樣有手有腳地,要牛馬干什么?但是真要說起來,這麻煩還是他自己找上來的。
一個月前,他路過東郡邊際的一個小城,夜晚投宿之時,碰巧遇到有人在行滅門之事。那伙兇徒闖進一家大宅子燒殺搶掠,周圍百姓只知道不關(guān)己事,全都閉門不出。
一條街上只有宅子里哭聲動天,哀嚎不絕。本來他沒想管這種事,他要是插手的話,招惹仇家不說,還會冤冤相報,那可何時了啊。他只要乖乖等著巡捕來替他們收尸就行了。
可惜那天大宅子里面正在辦家宴,他趕路幾天饑餓難忍,準(zhǔn)備趁亂吃一頓好的??上б粋€兇徒,實在沒眼色,竟將人血濺到他面前的盤子上,實在是掃了他的興。為了批評教育他這種不良行為,他就讓那個人和他的先祖聊天去了。沒想到居然還有很多人想見見自己的先祖,所以他很貼心的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等到內(nèi)院寂靜之時,他才轉(zhuǎn)過身聽著角落里微弱的哭泣聲。這小乞兒是宅子主人的小兒子,那時他正滿臉淚水和仇恨面前是雙親的尸體和兇徒揚起的刀。
他那雙如黑夜一般的眼眸中有恨,有痛苦,有難過,有憤怒,可偏偏沒有應(yīng)該有的恐懼,像頭小惡狼。只為了這個眼神,他也不想讓他被這樣殺死。他看著那個小孩低下頭,微笑著說:“你要死了,不害怕嗎?”
小孩看著他沒說話,只睜著眼睛,漆黑的雙眸里噙著淚水。從外院沖進來的兇徒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不由得怒吼道:“誒,你他媽誰呀?快滾!不然老子一刀剁了你?。 ?p> “剁了我?”男人摸摸下巴。“那你要等一等?!?p> “等?等毛線??!”兇徒一刀朝他砍來,男人卻躲也不躲。
“太過分了,臺詞都不讓我說完!”男人憤怒地念出他的下半段臺詞:“——等下輩子吧!”
“呃——”兇徒雙目睜大,然后癱軟在地上。男人面無表情地踩過他的尸體,走向瑟瑟發(fā)抖的小孩。他捏起他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那孩子的眼睛干凈,你得仔細(xì)尋找才能看到他努力隱藏的恐懼。
“嘖,可憐了?!毙『㈤L得周正,雖然是個小男孩,但眉眼之間已是分外精致。想到才十幾歲的孩子便要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男人不禁嘆了口氣。那幫人只是來殺人,尸體里少了個小孩,想來也沒有什么。想了片刻,男人拉住那孩子的手,一低頭便對上他驚愕的神色。
“別說話,跟我走。”他輕聲道。這孩子也是大難臨頭滿心慌亂,便十分信任那唯一的救命稻草。沒有猶豫,他抓住男人的手跟著他走出了那個大火蔓延的宅子。
兇徒們靜立在死寂的庭院中,他們默默無語的看著一個黑衣男人拉著那個幸存的孩子,目中無人的走出了宅子。
但是沒有人有勇氣敢再向他揮刀。
就這樣,這孩子被帶了出來。本想讓他自生自滅,可誰知這小孩纏上了他,足足跟了他一個月。如果不是他沿途一路得找人,早就把他甩掉了。一個小孩的腳程還能跟一個俠士比嗎?
這小孩倔的很,他一路跟著那男人,要做他仆人。其實無非就是想讓他替自己報仇罷了。俠士向來不喜歡這些,自然不會如他的愿??蛇@孩子一個月來一聲不吭的,也算聽話。要是真讓他自生自滅下去,恐怕下場會極慘。
他無奈道:“行了,你先起來行不行?你要是再這樣跪下去,我鐵定不要你?!甭犃诉@話小孩立馬站了起來,可那殷殷切切的眼神,卻始終不變。他嘆了口氣走了過去。
“那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睜著大眼睛,說:“辛業(yè)酒。”
“業(yè)字輩?那你,該叫我叔叔?!彼α诵φf:“好,辛業(yè)酒。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什么仆人,也不需要什么牛馬,更不會幫你報仇。但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弟子,我會教你武功,等到你學(xué)成之后要自己去報仇。而你的仇人,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等到你能打敗我的時候,你就可以去找他了。”
辛業(yè)酒愣了愣,旋即又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徒弟謹(jǐn)記!”
其實男人倒是早想收他為徒的,因為他這個人比較有個性,也希望他的弟子也能有個性一點。畢竟在江湖中,沒有個性的俠士是不會被人們記住的。
他帶著辛業(yè)酒買了一身新衣服,畢竟有了師門就不能太不入眼。又帶他洗了澡,再一看他這小徒弟也是像模像樣了。
小孩不太吵鬧,睡覺的時候喜歡縮成一團,大概是被滅門之案嚇到了。雖然他心性堅定,但再怎么說也是個孩子。如今方才十二歲,身高只到他肋骨。每次需得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師父。而男人是個俠士,時常風(fēng)餐露宿的,這小孩子竟然也能同他一起堅持下來,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有一個這樣的徒弟陪在身側(cè),確實也不錯。
俠士居無定所,只是一直在江湖上游蕩。有時也當(dāng)起賞金獵人拿個任務(wù),賺點錢改善伙食。任務(wù)一般是捉拿官府發(fā)布的在逃罪犯,江湖惡徒,還有雇獵人殺人的,只是后者在殺手公會里會更常見一點。
這天,天氣很好。男人帶著他的便宜徒弟四處亂逛,走著走著就到了官府門口。就尋思著接個任務(wù)吧,懲奸除惡,還有錢拿,何樂而不為呢?
“徒弟?!蹦腥瞬[著眼睛盯著官府的大門,叫了自家徒弟一聲。辛業(yè)酒背著他的包袱走上前來,“師父,何事?”
男人指著官府的大門,道:“還記得為師跟你提過的賞金獵人嗎?”
“記得由官府發(fā)檄文,任務(wù)越難賞金也就越多?!?p> “好,待會兒你進去。你去接任務(wù),要是有人敢以貌取人不待見你,你就把為師的刀亮給他?!?p> “不知道師父要接什么任務(wù)?”
“一級,毒梅子?!?p> 男人跟在辛業(yè)酒后面,收斂了一身的殺氣,低眉順眼地像個隨從。年幼的辛業(yè)酒吃力地拿著他的刀,盡管這么多天在師父好吃好喝
的待遇中壯實了不少,可抱起長刀時仍然勉強。
“喂,當(dāng)差的,小爺我要接任務(wù)!”
懸賞臺值班的官差正打著瞌睡,忽然被一聲喝聲驚醒了。他下意識地翻面前的懸賞令,“好,少俠你——”等到看清楚叫醒他的是個十幾歲的稚嫩少年時不禁嗤笑一聲:“小子,就憑你也想接任務(wù)?還是回家吃奶去吧!”
辛業(yè)酒依舊面色不改:“小爺我要接任務(wù)?!?p> “怎么說你也不聽呢?這些可都是窮兇極惡的兇徒!”
辛業(yè)酒不理會他,直接道:“一級,毒梅子?!?p> 官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就憑你這小屁孩也想接一級任務(wù)?笑死人了!”
辛業(yè)酒面色一沉,“咚”地一聲將一把黑色長刀拍在桌子上。
“接一級,毒梅子?!?p> 官差看了一眼那長刀,他恍惚間以為自己眼花了,又湊上前仔細(xì)辨認(rèn),突然失了聲:“這、這是——”他細(xì)看那孩子,模樣端正,眼神卻狠戾。
他咽了口口水,忙取出一張毒梅子的懸賞令,雙手交付辛業(yè)酒。
“這人的賞金是多少?”辛業(yè)酒把懸賞令塞進衣服里,拿回長刀。
“回這位小公子,八百兩。”官差一反剛才不屑的態(tài)度,恭敬起來。
“好?!闭f完轉(zhuǎn)身便走。身后的男人不少禮數(shù),走之前朝他欠了個身子。
出了官府,辛業(yè)酒終于松了勁兒,說:“師父,毒梅子的賞金好高啊,一定很厲害吧?”
男人點頭:“毒梅子人如其名,善用毒。尤其她一身血液,更是劇毒?!?p> “那師父打得過她嗎?”
“這個嘛……打架她肯定是打不過我,可這女人使毒使得好。”
男人沉吟片刻:“要不,為師出賣一下色相,讓那個女人自己把腦袋交上來?”
辛業(yè)酒:“呵呵,師父真幽默?!?p> 毒梅子人就在東郡,這也是他選擇她的原因。但還有一個關(guān)鍵原因,就是她長得太丑了。
兩人花了三天時間找到了毒梅子棲身的梅花山莊,毒梅子就是梅花山莊的莊主。梅花山莊聽著好聽,實際上是毒梅子的制毒中心。她早年因制毒毀了容貌,傾心的郎君便將它拋棄。她受了打擊,從此性情狠戾,無惡不作。
“這么說,毒梅子也是個苦命人?!毙翗I(yè)酒喃喃道。
“沾了血之后就不談‘苦命’二字了。”
兩人伏在屋頂,夜已經(jīng)深了,腳下的屋子還亮著燭火,然后還有裊裊的藥香傳上來。男人扒開屋瓦往下看,然后愣住了。辛業(yè)酒好奇,便也把頭湊了過來,但男人飛速的輕聲合上瓦片,于是徒弟啥也沒看到。
“師父,下面有什么?。俊?p> “哈哈……沒什么,我看她一時半會兒也睡不了,不如你先休息會兒。”男人訕笑。辛業(yè)酒沒有疑心,哦了一聲就趴在屋頂睡了。男人將包袱里的披風(fēng)拿出給他御寒,小孩兒便與披風(fēng)縮成一團。等到確認(rèn)小孩兒睡著之后,男人拿起長刀跳下屋頂,然后敲了敲門。
“進來吧?!蔽堇镉袀€聲音道。遲疑了片刻,男人才推門而入。毒梅子一身輕薄的血紅衣衫,隱隱露出她白嫩的大腿和酥胸。修長的頸部上散落著幾縷青絲,被汗液粘在身上。面上仍帶著一張金面具,金面具上雕刻了繁復(fù)的花朵,盛開在她的眼瞼下。她執(zhí)壺斟酒,聲音軟糯可人。
“既然來了,就請坐下飲一杯吧。妾身也是很久沒見您了?!?p> 男人也沒客氣,直接坐在她對面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啃?!懊非f主不會不知道我來做什么吧?”
“妾身自然知道,無非來取妾身的性命罷了?!?p> “你不怕死?”
“早在十幾年前,妾身就什么都不怕了。”毒梅子輕摘下面具,金色面具后面是一張丑陋扭曲的臉,同她這副身體好像不是一體一樣。男人忍住嘔吐的欲望,微微別開了臉。
“說到底,不過是我自討苦吃。毀了容貌不說,連段郎都棄我于不顧?!?p> 男人皺了皺眉,忍住厭惡。“知道就好,那是你自己解決,還是我?guī)湍悖俊?p> “不必了?!倍久纷映竽樢话櫍l(fā)丑了?!拔乙呀?jīng)飲下鳩酒,免得臟了那把刀?!?p> “鳩酒?”男人嗤笑:“你不是百毒不侵嗎?鳩酒能毒死你?再說我還得拿你的人頭去換賞錢呢!”
毒梅子眼神中有痛苦之色?!傲T了罷了,你殺我罷!只是那刀會染我鮮血,以后,不要……不要用此刀,對自己人下手。”
“梅莊主幾時變得這樣有同門之誼?教我好生陌生??!”男人冷笑一聲,長刀未出手,卻見毒梅子的喉間現(xiàn)出一道血痕,剎那間那腦袋便咕嚕咕嚕滾到地上。
“還有,不用你提醒,你還配不上這把刀?!?p> 男人把人頭用桌布包起來,又拿起他那張金面具。挺沉的,這得有一斤,真不知道她累不累。末了又尋思著這廝房里該有些奇毒,他翻了翻房間,果然在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木盒。木盒中有幾瓶附帶解藥的毒藥,還有使用說明。木盒夾層放著幾張紙,他看也沒看,就直接放進了盒子。連同盒子一起打包帶走,走之前還貼心的放了把火,好讓毒梅子挫骨揚灰尸骨無存。
看著火焰吞噬梅花山莊,男人輕聲道:“毒梅子,你雖然死了,可是有些東西你永遠(yuǎn)都還不上。”
男人抱著辛業(yè)酒,離開了梅花山莊。孩子睡得死,一路上也沒醒。直到東郡天方亮?xí)r,背上貪睡的孩子才轉(zhuǎn)醒。
“??!師父,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
“師父!你在飛誒!”
“這是輕功?!?p> “可以教我嗎?”
“領(lǐng)了賞金再說?!?p> 辛業(yè)酒終于注意到自己家?guī)煾赣沂至嘀粋€血液浸染的布包。他脊背一冷,隨即意識到那是什么。
“師父……你沒受傷吧?”
“為師怎么會受傷?如果第十二席的毒梅子也能傷我,那我不如摘了這刀,一頭撞死?!蹦腥死湫?。
“師父……為何那個官差一看見你的刀就變了態(tài)度?師父的刀很有名嗎?”辛業(yè)酒趴在男人耳邊問道。
“哈哈,你師父我的佩刀無人不曉。它還有一個酷炫狂拽吊的名字!”
“?。磕撬惺裁??”
“不是說了嗎——‘酷炫狂拽吊’?。 ?p> 辛業(yè)酒滿頭黑線,“師父,您真幽默!”
快到中午之時,男人的內(nèi)力終于耗盡。而他們也終于回到了先前接任務(wù)的官府。官差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小孩把一個人頭大小的布包扔到桌子上,打開一看,毒梅子那張因為試毒而丑的別致的臉分外駭人。
“賞金呢?”小孩冷冷地道。
“這……”官差擦著冷汗,道:“那個……府衙如今沒有這么多地現(xiàn)銀……”畢竟誰也沒想到有人能在這里接毒梅子的任務(wù)。能殺毒梅子,想必也是個極有本事的。
最后,府衙湊出了五百兩。剩余的三百兩,可以日后來取。
小孩裝模作樣的看了又看咬了又咬,然后將銀子悉數(shù)裝進隨身包袱里,扔給了身后的小廝。這人七尺有余,一身黑色布衣,年齡約莫二十來歲,模樣,算不上英俊,但也周正。小廝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頭朝他咧嘴一笑。官差看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驀然驚了一身冷汗。官差心跳有些快,只覺得一股涼氣竄上后脊骨。
兩人走后,路過一位整理公文的同僚見他臉色不好,打趣問他怎么了,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官差后怕道:“確實見了鬼了。”
“誰呀?”
他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玄梟。”
江湖上沒人不知道玄梟,卻沒人見過玄梟??伤牡叮瑓s人盡皆知。
辛業(yè)酒把刀還給自己師父,那刀太沉,拿著也不方便,也不適合練劍。思慮許久,男人在一家刀劍鋪里給小孩買了一柄劍,算是平時練劍用。又考慮到代步之事,便租了兩匹良馬。
官道上,兩騎掠過,揚起一路的塵土。
“師父!”
“嗯?”
“我們要去哪兒?”
“去中界。”
“去做什么?”
“那里是我的家鄉(xiāng),從此以后,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