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玄梟帶著辛業(yè)酒討回了官府欠的銀子，并交給青貍二百兩算作是他照顧辛業(yè)酒的報酬。這廝倒不客氣，直接接下了，并祝福玄梟一帆風順。
玄梟呵呵冷笑，轉(zhuǎn)身策馬揚鞭。
玄梟縱馬狂奔了一日，才來到中界同北郡的交界處，烏江。這條江呈淺灰色，縱橫西郡、中界和北郡，是予國第一大江。相傳這條江之所以呈灰色，是因為里面有龍王，但予國不信鬼神，龍王便不再佑護百姓。這條江洶涌無比，每逢夏季便會發(fā)洪水，幸運的是，冬日從不結(jié)冰，因為水流太急，凍不上。
玄梟是要去北郡辦一件事情，這件事很重要?？v然水流湍急，也擋不住他。
他將馬匹寄在烏江附近的農(nóng)戶家，又借了只小舟。農(nóng)戶勸他莫走水路，因為如今秋水正漲，江下暗流涌動，連漁人都不敢下江。烏江縱橫八百里，江下不知淹了多少鬼魂。
如今單人行舟是在困難，但玄梟不得不去。最終小舟沒用上，玄梟蹭了一支要去北郡船隊的船。平日里大型船隊是載貨的，不過也會載人，只要給錢到位。
交了錢就能湊船到北郡，畢竟大船安全些，除了玄梟外船上也有不少順路的。大家擠在船艙，和一些廢置的漁器待在一起。
船艙里，一個黑衣男人抱著一把長刀，面色不善?；蛟S男人氣場太過不友好，其他人不敢去擠他。
玄梟無奈地看著盡量不想與他靠近的旅人，他從來不想挑事，畢竟他這次只是順路去北郡罷了，不想惹禍上身。可沒想到，天不遂人愿。
這條商船在出發(fā)前大張旗鼓地宣布過這次已經(jīng)打好了關節(jié)，絕對不會有人劫水道?？蓜傂辛艘蝗?，到了夜里的時候，江面上卻忽然起了火。仔細分辨之后，舵手大驚失色，因為前方不遠處的不是火而是一溜兒的江賊。
烏江水面寬，又縱橫三郡。這是行商的水道，也正因此常有江賊劫水道。不僅謀財，而且害命。這江下的冤魂大多數(shù)都是他們的手筆。
江賊中最出名的就是馬氏一族，因為馬氏江賊人數(shù)眾多，多為親戚，常年下來，劫水道幾乎快成了他們的家族傳承。除此外，他們還有許多專業(yè)的舵手，炮手，戰(zhàn)術也高級，許多大型商隊都栽到了他們手里。
而那一溜兒賊船上豎起的就是帶著骷髏頭的馬字旗，船長臉都白了。因為這伙不講江湖道義的江賊分明收了買路錢，可又帶著人來劫水道，真是……欺人太甚！
馬氏江賊，為首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面有戾氣，一身灰褐色麻衣。這是馬氏的第三把交椅——馬三哥。馬三一臉陰笑地看著緩緩停下來的船隊，命小船圍上去。
其旁邊有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他皺了皺眉頭，低聲道:“三三當家的，這是不是有點不妥啊？大當家的和二當家的已經(jīng)收了這支船隊的過路費，咱們再劫道，就不合道上的規(guī)矩了。”
“規(guī)矩？”馬三冷哼一聲:“老子不管什么規(guī)矩！大哥二哥是收了過路費，可有一兩分給我了嗎？老子手底下的兄弟也要養(yǎng)活妻兒，白白放他們過去，兄弟們也會不愿意。倒是你——”馬三看了看旁邊的中年男人，說:“嬴先生，說話可得注意點?！?p> 嬴紀看到馬三狠戾的眼神，沒再說話。因為他知道這位爺不高興，聽不得嘮叨。如果再惹他不高興，這位不好伺候的主很有可能直接把他踹下去。
商隊主人和船長有些沒底地看著馬三。商主開口:“馬三爺，我們可是交了錢的，二爺發(fā)話了，這一來一回都是保了的?！?p> “老子可沒說答應過！”馬三陰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三爺說個數(shù)吧！”商主心一狠道。一次運輸?shù)呢浧反_實很多，但人命是更珍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更何況，船上還有搭船的過路人。
他本想斷尾求生，可對面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
“老子做事向來斬草除根……不留后路！弟兄們，上！”
江賊們紛紛掏出火銃，朝商主船長射擊。雙方一開始交火就開始亂了，商隊雇傭的鏢局人員同江賊交手，一時間火光紛飛，哀嚎連連。
玄梟正在船艙閉目養(yǎng)神，卻聽得外面亂得很。本想出去看看，誰知艙門外一人猛推開艙門。他震驚之余倒看出那滿身鮮血的人是安排旅人上船的船副。
船副抓住玄梟，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江……江賊……快逃……真對不住……”
船副心性不壞，肯讓人上船，收的錢也不多，還給這些旅人分發(fā)食物。大抵他曾經(jīng)也是這樣湊船過路的人，生了些同病相憐之感?？蛇@樣的人，一時就咽了氣，死不瞑目。
船艙的渡客開始慌神，因為江賊殺人劫船，這里的人肯定會被發(fā)現(xiàn)。而湊船過江的人少有富裕的，他們這些人恐怕一個都不會留。
船艙的人開始往外涌，實際這次也只有十幾個人。他們想逃出這船，可是當他們出了船艙之后才發(fā)現(xiàn)，整支船隊都已經(jīng)被江賊占領了。
逃不掉了。
玄梟伸手幫船副合了眼睛，這人拼死來讓他們逃走，可惜還是晚了。
玄梟忽然有一種難言的憤怒，雖然死掉的人和他沒有半點關系，可他還是生氣。一生氣，他就發(fā)抖地想砍人。
他抱著他的刀，走出船艙。馬三正在把渡客們一個個踹下船，一邊踹一邊大笑。
忽然，他停了腿。沖著一個人影喊:“喂，那個穿黑衣服的，你過來！”
玄梟十分配合地走了過去。馬三長得太過短命像，玄梟不由得“嘖嘖”幾聲，再看他后面的那個人……玄梟瞇起了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也沒聽馬三說什么。
“哎！小子！聾了是吧！爺爺叫你呢！”
“誰叫我？”
“爺爺！”
“唉，乖?！?p> 馬三氣急敗壞，他實在理解不了為什么這小子人死到臨頭了還要占這種嘴上便宜。他陰著臉:“小子，你給我跪下磕三個響頭說‘爺爺饒命’，老子給你留個全尸！”
“要我跪？你不怕折壽嗎？”玄梟冷笑一聲，目光停在馬三的脖頸。
“你！”馬三氣極反笑，“哈，那就把你抓回去玩弄致死！兄弟們，把他——”話沒說完，玄梟面無表情地走向馬三。
他動地太突然，有江賊試著抓住他，可下一秒就被斬斷了手臂。但是太快了，又是黑夜。他們只感覺什么東西一閃，慘叫聲便接踵而至。
馬三終于有點沒底了?！澳恪銊e過來！”
“你想多了?！毙n冷漠地將馬三發(fā)抖的身體扒拉到一邊兒。看著這位闊別多年的老友，即使他再怎么易容，玄梟也能一眼認出來。
“嬴紀，好久不見。”玄梟微微一笑，真?zhèn)€好似故友多年未見一般。
嬴紀不曾后退半步，只盯著他:“輪到我了嗎？”
“是?！毙n笑著抽出刀，好像在游戲一樣。他那張人皮面具上沒有表情，但玄梟知道此刻嬴紀一定驚懼無比。好笑，通緝令上一級任務的紀殺神也會害怕嗎？是怕他，還是怕死后入地府無顏面對昔日同伴呢？
馬三羞恨無比，他拿出一支火銃，朝玄梟開槍?？蛇€沒等火銃發(fā)威，那東西竟斷成兩截。他只聽見金屬相擊的“錚錚”聲，震得他耳朵一陣刺痛。
忽然他看到了自己的腳——天旋地轉(zhuǎn)，接著奔向洶涌的烏江。
沒有腦袋的身體頹然倒下，可再看那人，連頭也沒有回。
“紀殺神，你是等我殺你還是自己了斷？”玄梟笑道。
嬴紀看著他，仍是那副淡然的樣子?！拔以缇土系接羞@么一天，毒梅子死了，該輪到我了。只是——”嬴紀緩緩抽出后背的窄劍:“在下不想不戰(zhàn)而敗！”
“錚——”刀劍相擊之聲。嬴紀是天下第一劍客，但誰也不知他的劍嗜血被一把刀斬斷了，只知道他退隱江湖了。而斬斷他江湖之路的那把刀也要斬斷他的后半生！
“錚——”刀劍再度相擊，那把窄劍終于“?！币宦晹嗔殉蓛山兀乱幻胄n手中的長刀便分毫不差地貼近他脖頸。
只要一動，就可以輕易要了他的命。
嬴紀頹然地放下斷劍，道:“你贏了?！笨赡前训度耘f沒有再往前進半分。
——是不是人命對你來說什么都算不上！
——這樣善良的人，會視人命如草芥嗎！
玄梟放下刀，收刀入鞘。嬴紀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黑衣男人，似乎不敢相信他就這樣把自己放了。
“嬴紀你聽著，我可以不殺你，但你要在有生之年幫我完成三件事?！毙n眼神中不再露出什么情緒，緩聲道:“第一件事，從此以后，馬氏江賊謀財可以，但若再敢濫殺無辜，我便讓馬氏在江湖除名。
第二件事，從此以后，來往旅人渡江之時不許出黑價，劫道也不許劫他們——一群為生計奔波的，別再添難處了。
還有第三件事，你一定謹記?！?p> 嬴紀抬起頭，愣了。
吩咐之后，玄梟借船渡江，還有專用艄公。至于馬三的事情，想來嬴紀知道怎么解釋。
船下漫漫烏江，仍無情吞吐著江水。
這次終于安全到了北郡，玄梟謝了艄公，踏上北郡的土地。北郡如今下了雪，他在郡中買了件棉大氅，又備置了干糧。
北郡山地多，馬兒嬌貴，走不得山路，故此玄梟干脆放棄買馬，徒步去目的地。
背上的刀太過顯眼，為了防止生出禍端，他干脆拿布纏住長刀。一會兒走路一會兒輕功，走兩日便找地方休息一下。如此五天，終于到了目的地——陽山。
玄梟花了一個時辰到達山頂，終于在山林深處找到了一處洞穴。洞穴口還有去年他來這里留下的痕跡，也是，除了他，誰又會來這里呢？
玄梟貓著腰走進洞穴，洞中陰冷又昏暗。洞穴盡頭有一些光亮，他走過去，終于看到了她。
中界，辛業(yè)酒問道:“先生可知道師父去了哪里？”
“他？你問他做什么？”青貍放下書卷，一臉嫌棄。“那個心口不一的討厭鬼，死在外面也不會有人問他！”
辛業(yè)酒聞言一頓，手下的毛筆按在宣紙上，頓時暈了一大片。
青貍嘆了口氣，道：“好吧好吧，告訴你也無妨——你知道你師父有個仰慕者嗎？”
“誒？不知。”
“他自然沒有臉提，活著不買人家的賬，死了反而想起人家的好來，瘋了似的幫人報仇?！?p> 辛業(yè)酒攥住毛筆，問道:“死了？”
“對啊，死了。多漂亮一個小姑娘，天下少有的美人呢。那貨本好色，本來看見美人不搭話他都難受的?？刹恢醯兀@么個美人在身后跟著，他竟也沒什么動作，真是奇了怪了！”青貍摸著下巴，似乎想起往事。
見辛業(yè)酒不說話，又起了逗弄心思?！霸趺床徽f話？是不是吃味了？嗚嗚師父為了一個死人把人家丟下了啦！嗚嗚嗚……哈哈哈！”
辛業(yè)酒不再理他，起身走向屋外。不饒人的青貍?cè)耘f喊他:“你去哪里？”
辛業(yè)酒看看天，不說話。他得快點把師父的劍訣練好了。
北郡，洞穴內(nèi)。
玄梟看著石棺內(nèi)躺著的女人，笑了笑。
“令君，我來了?！?p> 她的尸身長年不腐，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依舊美艷動人。玄梟還記得，她生前最愛穿紅衣，滾金邊的云紋對襟長袍仿佛一團火焰，更加襯托出她膚白貌美。
玄梟端起一杯酒:“令君，我來看你了?！?p> 令君以前總愛跟著他，他借口她武功太弱不許她跟?？伤缓菪木箤ｉT研究武學，哪怕遍體鱗傷也要練得絕世武功跟著他。
令君跟他說過很多次“喜歡”，可他從來沒回應過她。令君不懂為什么玄梟不能接受她的愛，正如她不懂什么是喜歡，什么是愛。
她只是習慣了他的存在，習慣了依賴他。這是親情，而她卻以為這就是別人說的男女之情。
玄梟還記得她巧笑嫣然的樣子，她雀躍地喊他“哥哥”，永遠跟在他身后?？伤荒芙o她男女之愛，因為他不可能跟自己的親妹妹在一起。
令君是他的親妹妹，當他們在北郡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知道。
可是令君從來不知道，她有個親哥哥。
“令君，哥哥要走了?！彼|摸著女子的手指，將它抵到自己眉心，仿佛一個信徒在祈求神明的祝福。
“哥哥以后可能不會再來了，你說得對，哥哥應該放下?！?p> 玄梟嘆了口氣，走出了洞穴。
北郡依舊大雪紛飛，山頂，也冷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