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四十五度向上的黑白世界
前言:阿離曾想,如果說苦難有時限的話,那么一定是一輩子。
01
“我厭惡一切黑白的事物。微暗的燈火里燃燒著的一生,都在半途而廢,都在懷抱熱望?!卑㈦x哽咽地說完最后一段話,放下了耳麥。
每次配完音,她的情緒都久久不能緩過來。
輪子與木板摩擦的聲音傳進(jìn)阿離的耳朵里,她每次聽來都覺得萬分諷刺。上天奪走了她能辨色彩的眼睛,卻給了她一雙能聽見輪子劃過地面的耳朵。
出了配音房,隔著一條長廊,便是二樓的窗戶。
透過那扇窗能看見燈火輝煌的夜街,街上有親密依偎的情侶,有拿著糖葫蘆奔跑的孩童,還有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鬧的老夫妻,然而這些于阿離而言毫無意義,因?yàn)樗氖澜缡呛诎椎摹?p> 阿離跟著父親長大,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而死。從小,她就知道自己與別的小孩子不同,別的小孩子都知道天空是藍(lán)色的,草是綠色的,但阿離卻只能通過父親的描述來記住這些事物的顏色。
她總是很認(rèn)真地記,因?yàn)樗廊绻洸蛔?,就會被巷子里的孩子取笑?p> “阿離,你怎么又到窗邊了?”說話的中年女人是阿離家的保姆林姐,阿離很小的時候就是她帶著。她的身材圓圓胖胖的,身高不高,走路的時候自帶氣場,喜歡穿黑白色格子的圍裙。
自從那場車禍奪去了她行走的能力,姑姑和林姐就將二樓的窗戶加固了。
林姐將阿離的輪椅拉得離窗戶遠(yuǎn)了些,才松了一口氣。
“周姐要回來了,要下去見見嗎?”
周姐是阿離的姑姑,一直在國外工作,只有過節(jié)才會回來。
阿離抬頭,深黑色的眸子里一片迷茫,淡淡地問道:“最近有什么節(jié)日嗎?”
“馬上要過年了呀!小姐?!绷纸隳樕下冻鲶@訝的表情。
阿離愣了愣,心想原來一年又過去了,可真快??!可是扶桑為什么還沒下雪呢?
“阿離阿離,快看快看!下雪了!”林姐推開窗戶,頭伸出窗外,正肆意地看著窗外的大雪,還時不時拿手去觸碰那白色的雪花。
阿離看著窗外的雪,露出了今天第一個微笑。果然老天爺真的能聽見她的話,可是為什么她還是不快樂呢?她貪婪地看著林姐的一系列動作,就仿佛剛剛推開窗戶的是她。
她多想掙脫這無盡的黑白牢籠。
02
阿離與姑姑吃完午飯后不久,周姐給阿離請的家庭教師顧黎就來了。
他依舊身著黑色長款呢子大衣,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黑色的修身褲,襯得他身材修長。他每次見阿離時,嘴角總是掛著微微的笑意,顯得溫柔有禮,一副黑色鏡框眼鏡加上靜如深海的雙眸,更添睿智與沉穩(wěn)。
他是阿離見過的最高的男生。如果抬頭與他說話,可能要四十五度向上傾斜,阿離想。
顧黎徑直向阿離走來,剛走到她面前,便慢慢蹲下來,直到能夠平視她,才微笑著開口:“阿離,下午好?!?p> 由于阿離的身體原因,家里人擔(dān)心她在學(xué)校被人欺負(fù),就請家庭教師來家里教學(xué),但他們在周家永遠(yuǎn)都干不完一年,因?yàn)榘㈦x不配合。
可顧黎不一樣,他對阿離來說是特別的。
“今天要出去走走嗎?”顧黎問她。
阿離想著昨天下雪了,她的輪椅不方便,剛想拒絕,但顧黎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
“我們?nèi)ス酉镒咦撸抢镪柟庾悖┒蓟?。?p> 她最終還是沒有拒絕。
果子巷連著周家住的冬巷,不同于冬巷的清冷與寂靜,果子巷來來往往的游客很多,街頭賣些小玩意的商家也不少。
“我聽了你昨天配的本子,感覺應(yīng)該又是一個悲劇結(jié)尾?!鳖櫪柰浦㈦x的輪椅,緩緩地走著,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
阿離笑了笑,道:“本來應(yīng)該是個悲劇,但是架不住評論的壓力,編劇前兩天剛改了劇本,最后是個挺好的結(jié)局?!?p> 她的興趣不多,配音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愛好。
“你這算是給我劇透了?”顧黎將輪椅后袋子里的圍巾拿出來,細(xì)心地給阿離圍上。
阿離點(diǎn)了點(diǎn)頭,幫著他一起調(diào)整圍巾。
“聽說上回有個編劇找到家里請你配電視劇,你拒絕了?”
“嗯?!鳖D了頓,又道,“我會拖后腿的?!卑㈦x低下頭,黑色的雙眸有些閃躲,似乎很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顧黎注意到了她的神情。每次她想逃避,都不愿意直視別人。
他很快便轉(zhuǎn)移了話題:“那說說你和L的故事吧?!?p> 03
L是阿離的一個網(wǎng)友,他們緣起于配音,最初阿離只是L的一個粉絲,經(jīng)??此闹辈ィ袝r還會刷一刷禮物。
與平臺上的其他配音演員不同,L只配小說,尤其喜歡配悲傷美學(xué)作品。配音時,他的聲音時而低沉,時而婉約,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但他的性別欄里寫了男,所以粉絲就默認(rèn)他是男生。
雖然L從沒在公開場合露過面,但阿離想,能有著如此嗓音的男生,即使沒有驚艷的容顏,也肯定有著一顆有趣的靈魂。
后來阿離漸漸接觸配音,粉絲量日漸激增,她和L也從粉絲與偶像的關(guān)系,變成了網(wǎng)友的關(guān)系。他們時不時會聊一些配完的本子,以及生活里的一些煩惱。
手機(jī)上傳來QQ特別關(guān)注的聲音。阿離點(diǎn)開QQ,果然是L的消息。
L:明天的線下見面會,你會來嗎?
阿離看著屏幕上的消息,猶豫片刻后,回了一句:不去,我不喜歡這種活動。
雅直播平臺為了滿足粉絲們的愿望,會時不時舉辦線下見面會,平臺上的多數(shù)配音演員都會來,但從不允許拍照。
L曾經(jīng)提過幾次見面,但都被阿離拒絕了。自從那次車禍之后,阿離就變得敏感易怒,直到顧黎的到來才漸漸恢復(fù)正常,日?;顒臃秶椭挥卸锖凸酉?,也沒有人拘著她,主要是阿離自己不愿意。
L:真不去嗎?聽說明天的見面會增加了很多有趣的環(huán)節(jié),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
阿離一直都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哪怕只能看見一絲色彩,她也會感到知足,可是身體的殘疾,讓她即使勉強(qiáng)出了門,眼中的世界仍然是黑白分明的。
與L聊完,阿離給顧黎打了一個電話。
阿離很依賴顧黎。姑姑平時忙,林姐家里還有小孩要照顧,阿離有什么心事都會找顧黎傾訴。
鈴聲才響了三聲,電話便被接起,顧黎略顯疲憊的嗓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阿離,怎么了?我在?!?p> 這一聲“我在”,竟讓阿離想起了父親,有了些流淚的沖動。
“顧黎,我是不是你教過的最頭疼的學(xué)生啊?”她忘了問他,她究竟要不要去見面會。
顧黎剛來周家的時候,阿離對他并不友好,甚至有些厭惡。倒并不是阿離針對他,是她討厭所有的老師,因?yàn)樗麄兊难酃舛紟е?。只是后來,阿離才知道,顧黎并沒有因?yàn)樗菤埣踩硕厥鈱Υ菍⑺?dāng)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正常人。
他教她讀書,鼓勵她的夢想,成了她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那個人。
04
阿離最終還是決定去見面會,或許她真的應(yīng)該懂事起來,不讓姑姑擔(dān)心,也不讓顧黎擔(dān)心。
臨要去見面會的前兩天,阿離收到了顧黎寄來的禮物,是一條灰色加絨長裙。她剛想讓林姐來幫自己試穿,樓下就傳來了尖叫的爭吵聲。
“姐,大哥都死了這么多年了,咱們養(yǎng)他那寶貝女兒這么些年,撈點(diǎn)好處不是應(yīng)該的嗎?”說話的女人操著一口地道的方言,聲音尖而細(xì),一聽便知道是阿離的二姑姑周萍。
父親去世后,阿離跟著大姑姑生活,二姑姑平時跟她們走動不多,但凡來她們家都是問大姑姑身手拿錢。周姐念著姐妹情,每次都是能幫就幫。
然而,近幾年周萍迷上了股票,加上好友的鼓動,竟然把兒子買房的錢都賠了進(jìn)去,所以這些天來周家比較頻繁。
“你別叫我姐!你聽聽你說的那些話,大哥走的時候沒給你錢嗎?那些錢足夠你安安穩(wěn)穩(wěn)過完下輩子了,是你自己硬要拿去炒股?!敝芙忝碱^緊皺,她實(shí)在無法接受從小那個聽話乖巧的妹妹,如今變得這副狡猾貪婪的模樣。
“你別跟我提那些錢。說起那些錢,我就生氣,給我們留這么點(diǎn),給自己寶貝女兒留了一個莊園?!敝芷家布绷耍锨白叩街芙愀?,繼續(xù)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姓顧的家庭教師,是大哥派過來守著他寶貝女兒財(cái)產(chǎn)的律師。”
周姐聽到這話,連忙朝四周看了看,確定沒其他人在場后,才開口:“你怎么知道的?”
周萍嘴角上揚(yáng),頗有些得意的樣子,道:“你以為我什么準(zhǔn)備都沒有,就來跟你要錢?實(shí)話告訴你,我不僅知道顧黎是律師,還知道當(dāng)初大哥出事時開的那輛車是顧黎他爸顧遠(yuǎn)的?!?p> 手中的灰色長裙掉落在了地上,阿離根本顧不上撿起來,只聽得樓下的吵鬧聲越來越響,越吵越烈。
話題不知道怎地就轉(zhuǎn)到阿離的母親身上來了?;蛟S是吵累了,周萍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來,但說出口的話還是如此的刺耳:“你別把自己說得多么高大上,我就不信當(dāng)年你不知道大嫂是色盲,你還介紹給大哥,結(jié)果生出來個跟她一樣看不到顏色的娃娃,你說你安的是什么心?”……
忽然,阿離的眼前變得模糊了起來,眼前閃過無數(shù)畫面,有父親牽著她的手在灰白色的草地上奔跑,有顧黎第一次見她就送給她一支黑色玫瑰,還有L發(fā)給她看世界各地的黑白旅游勝地。
然而這一切皆被滿盈的淚水所取代。
05
線下見面會安排在扶桑的市中心廣場,來自各地的配音演員都匯聚于此,廣場門口早已被前來圍觀的粉絲堵了個水泄不通。
阿離到達(dá)現(xiàn)場的時候,見面會還沒開始。在接待的指引下,阿離來到廣場五樓的咖啡廳門口。配音演員們都被安排在此休息。
林姐推著阿離,到了與L定好的包間門口。
房間的門是開著的,坐在卡座上的男人,一頭灰色的頭發(fā),整張臉只有一雙眼睛還露在外面,手指飛快地游走在鍵盤間,那與世隔絕的樣子倒是和顧黎備課時一模一樣。
林姐叮囑了阿離幾句,便退了出去,包間里就只剩下L和阿離兩個人。
阿離剛想推著輪椅向前,卡座上的男人便仿佛感應(yīng)到了她,摘了口罩,快步向前,將她推到對面靠窗的位置。
她道了聲謝謝,便抬頭去看眼前的男人。
“顧黎?”眼前的男人長得幾乎與顧黎不差分毫,這一眼的沖擊,讓阿離甚至都來不及思考就叫出了口,但想了想又覺得不是他,因?yàn)轭櫪鑿牟粠Ф敗?p> “你好,四十五度。”四十五度是阿離的網(wǎng)名。他開了口,卻是溫婉的女聲,這讓阿離更震驚了。
“我是顧黎的姐姐顧未,初次見面你好?!鳖櫸唇o阿離倒了杯溫水,將手邊的文件往旁邊推了推,似乎不想讓阿離看見。
阿離瞥了一眼,還是看見了“心理咨詢室”這幾個字,底下還有她的名字周離。
喝了口溫水緩了緩,昨天晚上見過的那些文字一下子全都涌進(jìn)了腦子里,她苦澀地笑了笑。
昨晚聽完周姐和周萍的談話,她便找人調(diào)查了一下當(dāng)年那場車禍。
事實(shí)也如阿離猜想的那樣,顧家的那倆車被有心人動了手腳,但恰好那天被阿離的父親借走了,于是在半路上剎車失靈,發(fā)生了那場車禍,父親為了保護(hù)她而喪生,而她也失去了獨(dú)立行走的能力。
后來,肇事者伏法,但顧黎的父親顧遠(yuǎn)卻永遠(yuǎn)活在了對友人的愧疚中,整日郁郁寡歡,最終死于病榻之上。
“其實(shí)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鳖櫸丛俅伍_口,輕柔的女聲溜進(jìn)阿離的耳朵里,還是讓阿離有些慌神。
“你還記得你高三那年的高考動員會嗎?”
阿離腦子里關(guān)于高三的記憶已經(jīng)很淡了,因?yàn)楦呷悄晁龔氐椎爻蔀榱艘粋€孤兒。
顧未見阿離沒有開口,便繼續(xù)回憶道:“那年你作為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上臺講話……”
高三那年的動員大會在距離高考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召開,許許多多家長擠在校門口圍觀這場盛事。
阿離作為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上臺講話,上臺前她格外地緊張,平時大考都沒這么緊張過,生怕記錯稿子,然而上了臺后原本緊張的聲音便漸漸穩(wěn)定了下來。
顧黎和顧未便是在那時見到了阿離。
他們是受邀來參加高三動員會的優(yōu)秀校友,而講臺上的那個女孩就是資助他們讀完大學(xué)的恩人的女兒阿離。
那天,陽光正好,講臺上身著寬松校服的女孩周身被光芒籠罩,耀眼地讓顧黎睜不開眼。
從那時起,顧黎就決定此生要守護(hù)她。
06
父親臨去世前的那個夜晚,與阿離約定好了,下雪的日子就會回來,然而阿離等了一個又一個四季,見過一場又一場雪,卻終究沒等來父親。
他生前的最后一個愿望,就是與母親合葬于故鄉(xiāng)黃岷山,那里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無盡的爭吵,有的只是一片安靜祥和的凈土。
阿離來看父親的這天,是個陰雨天,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里還殘留著青草混合著泥土的氣息。
林姐推著阿離,一路上也小心翼翼,好幾次差點(diǎn)滑倒。
阿離父母的墓是挨著的,照片里他們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男人清秀英雋,女人溫柔優(yōu)雅。
她放下精心準(zhǔn)備的玫瑰花,林姐將手默默地放在她的肩上,無聲地安撫著。
昨晚回去,她想了很多,明明有很多話想要對父親說,但如今真的到了墓前卻只能勉強(qiáng)忍著淚說出一句:“父親,阿離來看你了?!?p> 話音剛落,頭頂上便多了一把傘,天空中飄起了小雪,身著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出現(xiàn)在她的身旁。
他默默站著,也不說話,而后許是意識到了阿離想和他說話,便轉(zhuǎn)了個方向,在阿離的面前慢慢蹲了下來,頭頂上的傘依舊是偏向阿離的。
“謝謝你,顧黎?!彼粗钊缒碾p眸,鄭重地說了一句。
這句謝謝,是替自己說,也是替父親說。
她是永遠(yuǎn)與人說話都要抬頭向上傾斜的四十五度,也是永遠(yuǎn)擁抱黑白世界的四十五度,但阿離想,以后她四十五度的黑白世界里終于會有色彩了。
寫在最后的話:苦難說不盡,道不明,但要記得走出去,迎接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