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鎮(zhèn)這一日好多人都來了,因著老鎮(zhèn)長的關系,那么多祿廂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來了。奶奶已經如愿以償被安葬在三槐堂前的麥田里,這是寒冬,那些麥尖上沾著晨霧里厚重的露珠,祿廂站在三槐堂的宗祠里,瞧著奶奶的墓地終于被壘起了一個土丘,最后由她來挖一掊土放在墳頭最上面。
人群漸漸散去,祿廂跪在奶奶的墳頭瞧著那一掊土上的幾顆麥子,它們是該有旺盛的生命力,挺過寒冬,經受住那些凜冽的北風,最終長出麥穗,遠遠看去只有它們最接近天空,風來,擁入那陣無家的暖風……祿廂想著自己若是這墳頭上的一把麥子,趁著這寒冬找一個最舒適的姿勢仰望藍天,等到春天那里有陣陣暖風吹過,這樣陪著奶奶看著過往的人群,也聽聽南來北往的風。
“祿廂,奶奶這是去了,你就節(jié)哀吧!”祿廂正走神呢,柳媽又來叫自己,祿廂不知原來柳媽卻是一直在的。
“恩!柳媽,我知奶奶總是要走的!倒是感謝了你為我們操勞”祿廂說的誠懇,柳媽豈不知祿廂這孩子是不錯的,只怪她長的太水靈了,不是說紅顏多薄命的么……柳媽只瞧著祿廂那雙杏眼早已哭的通紅,兩腮泛著紅暈,梨花帶雨的模樣,這哪個男人瞧著總要心癢的……柳媽心下思量,這夫人平日里待鎮(zhèn)長本就忽冷忽熱的,這祿廂要是真去了家里去,這往后的日子指不定要鬧成哪樣了。
“祿廂,這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柳媽這一句試探,祿廂聽的卻如芒在背瞬間敲醒了她還昏沉的腦袋,柳媽這是不想自己要呆在鎮(zhèn)長家的了。祿廂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xù)嗚咽著。
“祿廂,你別怪我多嘴,你這一個大姑娘家的跑去鎮(zhèn)長家多少有些不方便的,況且夫人又在月子里,人言可畏呀,人言可畏……”祿廂想著柳媽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這市井人情大底就是如此了吧……祿廂心內一陣嘆息,這以后該如何打算?聽了夫人的話然后嫁做人婦了么……祿廂一萬個不容易卻是誰與說!
“柳媽,祿廂在這兒先謝你了,鎮(zhèn)長家我是半步也進不得的了,您曉得前些日子沒給鎮(zhèn)長、夫人的臉面,我自是任性了一些,但是這些早已是覆水難收了……”柳媽想不到這祿廂隔段日子不見倒是變了不少,怎么形容呢,哪里變了,柳媽自己也說不好,總覺得祿廂不似前陣子那般莽撞了,該說是長大了不少吧!柳媽心中竊喜,這紅顏薄命的說法或許還有待考量的吧,你瞧這祿廂方方面面都做的恰當好處的,叫人如何不喜歡……
“得,柳媽就沖你這一句話,你看上了咱鎮(zhèn)上的哪個小伙子,和柳媽說,柳媽保你說一個一個準!”柳媽拍手站了起來,樂呵呵的笑了。
“祿廂,我這先回去照顧夫人去了,你也是早回去歇了吧!”許是意識到此時此地該是悲傷的樣子的,柳媽立馬陰沉了臉色,豈知那晦暗的面容里,上了年紀渾濁的雙眼卻溢滿笑意。
祿廂瞧著柳媽走遠了,一下子癱倒在奶奶的墳頭前,寒風冷冷的,祿廂仰起頭看夜色漸漸彌漫過來,這樣的場景,祿廂忽然想起了吉可德先生,他第一次決定遠行的天空……
其實祿廂第一次遇見他,只是同他打了個照面,那天下著雪,他正躺在那個賣書的斯文老先生的書攤上。當時年紀羞澀,況也囊中羞澀……匆匆撇了一眼封面上那個穿著古怪的士兵,當時不懂那本是西班牙最具代表性的騎士服裝,只匆匆一瞥便在腦海里留下揮之不去的影像。當時下決心要見一見其中的真面,后來終于陸續(xù)找了看來:
第一次見,是在中學畢業(yè)的那天,中考剛結束即便考的不是理想卻沒有悲傷,心無旁騖地要去買了那本心儀已久的他來,祿廂懷著對未來無限力量的孤勇,一路捧著書一路笑的癲狂,最初就記得了書里那個瘋騎士揮劍同風車大戰(zhàn)的可笑模樣……
第二次見,是在高三,離高考還有兩三個月的樣子,時值祿廂早已知自己在求學道路上沒有未來的苦澀,每每故意裝出的沉穩(wěn)總被窗外白花花的日影打碎,滿心煩悶不能自持,忽然就想起了他,第二次細心看去,已經能對其中的某些詞句印象深刻,上面說“我的豐功偉績值得鏤在青銅上,刻在大理石上,鐫于畫板上,萬古留芳;幾時這些事跡流傳于世,那真是幸福的年代,幸福的世紀了。”當時只覺得鼻尖酸澀,忍不住便紅了眼眶,他情愿犧牲自己,一心要求實現一個現實世界所不容實現的理想,所以世人才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悲??墒鞘廊擞钟袔讉€不是瘋子?他們和堂吉訶德不同之處只在瘋的種類而已……又或者世人比堂吉訶德還瘋的厲害吧!
之后祿廂每次拜讀都能讀出不一樣的心情,作者處處把堂吉訶德和騎士小說里的英雄對比取笑。騎士小說里的英雄武力超人,戰(zhàn)無不勝。堂吉訶德卻是個哭喪著臉的瘦弱老兒,每戰(zhàn)必敗,除非對方措手不及。騎士小說里的英雄往往有仙丹靈藥。堂吉訶德按方炮制了神油,喝下卻嘔吐得搜腸倒胃。騎士小說里的英雄都有神駿的坐騎、堅固的盔甲。堂吉訶德的駑骍難得卻是一匹罕有的駑馬,而他那套霉爛的盔甲,還是拼湊充數的。游俠騎士的意中人都是嬌貴無比的絕世美人。堂吉訶德的杜爾西內婭是一位像莊稼漢那么壯碩的農村姑娘;堂吉訶德卻又說她尊貴無比、嬌媚無雙。那位姑娘心目中壓根兒沒有堂吉訶德這么個人,堂吉訶德卻模仿著小說里的多情騎士,為她憂傷憔悴,餓著肚子終夜嘆氣等等。這種“悲劇性的荒謬”乃至讓后來的祿廂都忍不住垂憐,忍不住感傷。
拜倫感嘆堂吉訶德成了笑柄。他在《唐璜》里論到堂吉訶德,大致意思說:他也愿意去鏟除強暴——或者阻止罪惡感,可是塞萬提斯這部真實的故事叫人知道這是徒勞無功的;堂吉訶德一心追求正義,他的美德使他成了瘋子,落得狼狽不堪,這個故事之可笑正顯示了世事之可悲可嘆,所以《堂吉訶德》是一切故事最傷心的故事。
堂吉訶德的失望招得我們又笑他,又憐他,我們可憐他的時候;會不會想到自己的失望?我們笑他的時候,自己心上會不會明白,他其實并不比我們更可笑……祿廂,這樣想的時候便有些憐惜起自己來,或許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堂吉訶德,一個桑丘·潘沙;我們聽從的是桑丘,但我們敬佩的卻是堂吉訶德。
偶爾露出乖張脾氣,也像吉可德先生那樣去實現自己的“豐功偉績”,身邊卻沒有有吉訶德先生那匹叫駑骍難得的馬……只好以夢為馬,世界不止茍且,還有詩與遠方……
祿廂枕著奶奶的墳頭躺在這曠野里,心神忽而與萬物融為一體。
“祿廂”槐又在逆光的世界里朝自己微笑,那聲音沙啞而富有磁性,祿廂聽著自己的名字從槐的唇齒間傳播開來,周身彌漫著滿滿的幸福感。祿廂站起身來循著那聲源走去,卻杳無蹤跡。天色暗了下來,陣陣冷風吹來,奶奶墳頭上的幾棵麥子瑟縮著,祿廂瞧著它們有些心酸起來,人生最悲苦的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黃昏漸漸襲來,祿廂踉蹌著朝家走去,經過三槐堂,那祠堂里面靜悄悄的,祿廂依稀聽到大黃狗的叫聲,村子里靜悄悄的,平日里嬸子總要斜靠在門邊上對祿廂一頓譏諷,這陣子卻瞧不見她的影子了,該是奶奶走了,她恐夜長夢多的么?
祿廂推開家門,院子里一片凄冷,堂屋的門虛掩著,祿廂依稀瞧見那昏暗的角落里亮起了一燈如豆?;鹈缣鴦拥拿河蜔粝履棠虧M頭華發(fā),她正一針一針地給祿廂縫那件小學時候的花棉襖,上面早已長滿補丁……祿廂眨了眨眼睛那燈光不見了,窗外凄冷的月光爬上窗臺。祿廂拿起火柴點亮煤燈,昏黃的燈光把祿廂的身影拉的修長。誰家的煙囪里冒出來炊煙一直飄到云層里,祿廂趴在桌子邊有些倦了,她端起煤燈走到里屋,躺在床上瞧著那燈光有一下沒一下地跳動,窗外嗚嗚的風聲漸漸融入祿廂夢里。
恍惚間一股嗆人的煙油味兒堵在祿廂的鼻尖,祿廂被驚醒了。眼前是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那張臉化成了灰,祿廂也是認得的。
“鎮(zhèn)長!你怎么來了!”祿廂驚慌失措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剛才許是他俯下身來要做一些什么茍且之事!祿廂心中惱怒卻不能表現出來,此時該是深夜了吧,鄰居們是不是都該睡著了么……祿廂思量著,邊與鎮(zhèn)長周旋。
“祿廂啊,你奶奶這是走了,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的???”鎮(zhèn)長揀了個椅子靠著床邊坐了下來,祿廂不動聲色地從往門邊移動,一邊走一邊說“鎮(zhèn)長我給你倒杯水,你看這天真是冷?。 ?p> “若不是承蒙您恩惠,祿廂這還想不到以后該如何打算的呢……祿廂年紀小,還沒有想過以后的事情吶!”祿廂邊說邊拎過水壺,給鎮(zhèn)長倒了一杯水。
“祿廂,老爺子也說了要你過來我們家住的,我這來了不就是請你回去的么,你若是想開了,以后有你的榮華富貴的……”老鎮(zhèn)長邊說邊伸手要拉住祿廂搭在桌上的手。
祿廂像碰了鬼一樣,驚慌地拿開手“鎮(zhèn)長,祿廂覺得夫人是清水鎮(zhèn)難得的一個好女人,你怎能忍心讓她傷心落淚呢,況且娃娃都長了這么大了,你自好好為家才是!”祿廂說的鏗鏘有力,句句砸在鎮(zhèn)長的臉上,屋內的燈光搖晃,祿廂站在門邊的影子被拉的修長,倒影在堂屋的門前,有一小段月光照進來,重疊了一截祿廂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清冷清冷的……
“哼!她是什么東西,自以為是,如今早已是潑婦一個了!不要被她的表面所迷惑,女人的可怕你是沒見識過!”鎮(zhèn)長一肚子氣撒在祿廂說的那句不應景的話。
“鎮(zhèn)長,您的好意,祿廂可是心領了,自知一直受您家的照顧,祿廂也是有手有腳的,這往后總不能一直蒙您照顧的!”祿廂微微笑著,表情有些僵硬。鎮(zhèn)長卻站了起來,不知是起的著急還是……總之那盞昏黃的油燈被打翻在地,祿廂見一個人影朝自己撲來,迅速從門里閃到堂屋中間,借著月光朝院子里奔去。
“祿廂!”祿廂覺得那聲音都是惡心了自己的名字,許是長時間抽煙那聲音好像也飽蘸煙油的惡臭。
“抓賊啦!抓賊啦!”祿廂急中生智,邊跑邊呼喊,很快村里的狗陸續(xù)叫了起來,那影子快要抓到自己了,祿廂有些絕望地朝遠方奔跑著,經過了三槐堂一只狗從里面竄了出來……祿廂回頭卻見大黃一口咬住了鎮(zhèn)長的腳后跟,那樣恰到好處的!祿廂心下忽而松了一口氣。
鎮(zhèn)長被咬的痛了,大叫幾聲。陸續(xù)有人家亮起了燈,村頭三指從家中拎著一把斧頭朝祿廂走來。
“三指叔……”祿廂還驚魂未定,這廂不知要如何圓謊,大黃見有人來立馬松了口,舔著舌頭朝祿廂搖尾巴。
“鎮(zhèn)長,怎么是你???”三指拿著斧頭疑惑地看著他們。平日里,鎮(zhèn)長就有傳言說鎮(zhèn)長本是個好色之徒,年輕時候就仗著家里有權有勢的把社里的年輕姑娘給污了,這祿廂是個可憐的孩子,平日里對人都是笑瞇瞇的,也是個孝順孩子,這奶奶也丟下了她,一準是要被鎮(zhèn)長給欺負了。
“祿廂,你怎么也在這呀!趕緊回家早些歇了吧!奶奶走了就走了,你得要向前看的……”三指拿著斧頭和祿廂嘮叨開了,“嘿,你看我這人吧!”看祿廂沒有心思聽自己說,鎮(zhèn)長在躺在地上**呢,那大黃下口倒是不清,借著燈光骨頭都瞧見了。
“三指叔,謝謝你!我這就回去了……”祿廂當下沒說二話頂著月光就回去了,今日是僥幸逃脫,他日可能就沒這般幸運了……祿廂心中不免一陣感慨。想著自己什么時候也該有吉訶德先生那樣的勇氣的,不管是為了生活還是為了心中信仰的精神。
翌日清晨,清水鎮(zhèn)真是濃霧彌漫,祿廂早早起了來,簡單收拾了行李,拼拼湊湊只有十塊錢,冷風帶著霧氣濕漉漉地吹來。村莊也看不清樣子,草垛裸露在濃霧里,祿廂經過它們記起童年時候每次經過那些草垛去往學校的情景,路上空無一人那些草垛站在霧氣里影射出來的影子叫祿廂瞧見害怕極了,如今看來小時候以為的可怕的,重大事故原來都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這樣看來年齡給我們帶來了衰老其實也帶來了盔甲。
祿廂一路走一路張望,過了清水鎮(zhèn),到了破舊的車站,還是清早,日出還沒有,天邊已經現出了魚肚白,祿廂卻不知道要去哪里,手中僅有的十塊錢似乎也作為不了路費的。祿廂坐在車站門口的木椅上,上面早已長滿青苔,祿廂坐在上面吱呀呀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