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圣心紀),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夜有微雨
我是倪姬。
我討厭夜半在窗外浠浠哭泣的雨,可偏偏,每一個聽著雨聲的不眠之夜,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安慰別人總是容易的,可安慰自己呢?而我,還沒安慰完自己,就要去安慰天鵬。
已經是夜半了,他的房里還亮著燈,什么聲響都沒有。我好擔心。
我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看他,是陪他一起哭?還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我可以想象,今天天鵬見到那三個孩子時的情景,他心里一定很著急,很難過,他還有很多事沒做,可卻已經沒有機會了。
這幾天里,他從來不留我在他房里睡,也不讓我靠近他。我明白,他是在掩藏身上的一樣東西,一樣連我都不能看到的東西!
天鵬心里最愛的女人可能不是我,可這樣熬得再也熬不下去的夜晚,他很需要我留在她身邊。
只是,分別了十八年,我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還愿意讓我靠在他懷里,聽著窗外的雨聲,輾轉到天明-----
我借口去為他送涼水,敲開了他的門,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問。
臨行時,他拉住了我的手,叫香洗撤走了房里所有的燈------
窗外,又在下雨,跟那天一樣,跟那天的那天,也一樣。
很慶幸的是,天鵬終于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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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莊的冬夜,寒氣侵骨。
長廊吞噬去昏綽燈影,愈發(fā)地幽深。
香洗端著茶盤,侍立在杜圣心臥房外。已經是夜半了,房里還亮著燈,什么聲響也沒有。倪姬掙扎半晌,終還是緩緩舉起了手。
靜夜里嘎啞的門軸聲,空乏得轉不響一絲生氣。
“天鵬,你還沒睡嗎?”倪姬推門進來,故作輕松地笑。踩著杏黃綴花地毯徑直來到了中梁下一座半人高的晶巖鼎盆邊,丟了幾束助眠安神的素馨花,讓杏木炭火慢慢地烤著。
接過香洗茶盤里的水壺放在內室的小團桌上道:“茶水已經涼好了,我特意為你送來。”
這間臥房不大,被東梁下一闕軟綃梅花繡屏隔成內外兩室。稍小的外室作了書房,霧藍賬幔架了一個小小書臺,東墻一具齊椽高的紅木書架,陳放了無數(shù)書典古籍,簡帛古卷。
內室稍寬,陳設煞是簡單,除去西墻的妝鏡臺和當中小小的團桌木椅,便只余北首一架豪華的扇形拔步。
棕紅色檀木拼砌的床組,正中嵌了一張八尺見方的楠木大床,淡藍色圓頂?shù)踽R恢贝沟戒佒硭{長絨墊毯的榻板上。
內沿樹了一架巨大的搭衣掩光屏,用象牙片雕畫著一幅男女纏綿于秋千架的春宮圖,畫意半藏,人物形象極為生動。通常這掩光屏后另有暗門,藏著夜廁的小室。床前左右兩端的折角,則各嵌了一方及腰的雕花床柜。
整座拔步華貴舒適,然本當齊整的床面,此時卻是一片觸目的狼籍。
褥子墊毯零亂地扭在一起,半幅藍絲絨錦被無力地套拉在床沿,面上滿布揉擰過的抓痕,榻臺和床前地毯上,到處是靠枕、褥巾、鋪撣拍、帳綴香包……
屋子里安靜極了,偶有燭蕊的炸呲聲,伴著昏黃燭光飄搖過滿室的沉寂。
一眼未見杜圣心的身影,倪姬心頭不由一緊,急步向床臺探去,冷不防腳下踢到一樣事物,垂目望間,是孤零零一只靴子。繞過團桌,地上陸續(xù)迎來兩只襪子、一只靴。
倪姬目光緩緩上移,在看見床柜邊那團白色身影的剎那,糾緊的心緒微微放松,隨即卻是更為猛烈的抽痛。
進門前她已一再告誡自己,絕不能在杜圣心面前軟弱悲啼,不能再給他一絲絲的壓力,然此時仍禁不住地滿心悲慟。
杜圣心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內衫,赤著雙腳,十個腳趾緊緊勾并一起,抱膝縮坐在西端的床柜角落。左手深深地窩在懷里,低低埋著頭,緊抱左臂的右手食指根部,清晰地印著兩行齒痕,零亂的發(fā)際下,左額還紅紅地腫了一大塊。
倪姬慘然而笑,視野不覺被淚水模糊。
她不理解自己怎么還會笑,是歡喜,還是心疼?
她的丈夫沒有變!他也是個人,無論在外面多么張狂跋扈,焦躁怨憤的時候,還是喜歡折騰床上的褥具,傷心難過的時候,也還是會咬著自己的手指哭,甚至把頭往床沿上撞。
但她也從未見他如此孤獨害怕過,他像個在風雪夜街角無人撫慰的乞兒般縮在那里,恨不得把自己塞進床案板的鏤花縫中去,任誰人也看不到他的脆弱。
香洗瞪大了眼,整個身子無由地戰(zhàn)瑟,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蔓延全身——她是不該看到這一幕的,對于她們這樣的下人來說,看到令主的這一面,就意味著——死!
好在倪姬已無暇顧她,屏息許久,微笑著走上去道:“后半夜,好像又要下雨了……我忘了替你曬被子,再添一床褥巾吧----免得你……著了涼----”她若無其事般收拾起地上的鞋襪,聲音卻在哽咽顫抖。
杜圣心沒有回應她,雙肩微顫,幾縷長發(fā)滑落下來。
倪姬踏上榻臺,遠遠避開他,俯身拉開了南端床柜的門,顫顫瑟瑟拖出一床錦絨褥巾,抱到床上開始鋪被。
床上的褥品太多太亂,她魂不守舍地忙活半晌,還是錯將被子鋪在了褥單下,回神來發(fā)覺時,禁不住自怨地抽泣起來。
屋里飄散著素馨花淡淡的甜香,耳邊只聽到倪姬強抑的挫泣聲,褥被相合,發(fā)出細細的噗噗風響。
不知過了多久,倪姬長喘了口氣,笑道:“好了,你---早點睡吧,地上涼----”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借口能留下來,可雙腿卻怎也跨不下踏臺。
她幽幽望著角落里的丈夫,許久,上前去慢慢蹲下身,伸手撫開他額際的亂發(fā),輕聲叮嚀:“半夜起來喝水,別忘了----要披件衣裳------”
杜圣心還是沒動一動。
倪姬終是失望了,丈夫還是不愿挽留她。
分別十八年來,他每次都用‘習慣獨睡’或‘心情不好’等等可笑的借口趕她出臥房,這幾天里,甚至都不讓她靠近。
可倪姬從來不怪他,她知道丈夫是在掩藏他身上的一樣東西,一樣玄天界人,都為之顛狂而不能自拔的東西!
是他左腕上的果孽痣!
她永遠忘不了丈夫捧著自己左腕嘶心裂肺的狂吼聲。
“男左女右。屈起你的中指來,看看有幾個血點!”——這是烙在每個入世屬生魂心中的詛咒!是最最歹毒的枷鎖!
她終于說服自己再原諒他一次,可心卻越來越不能原諒自己。丈夫心里最愛的人不是她,可這般熬得再也熬不下去的夜晚,他很需要自己留在他身邊,可她還是無能為力,只能眼看著他這般決絕地折磨自己!
“對不起-----”她長長地泣喘著:“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你心里難過------就大聲地哭!-----不要撞自己的頭------”倪姬哽咽著站起身,沖下了床榻。
腕際一緊,——杜圣心冰涼的右手,準確地拽住了她!
倪姬渾身劇烈地顫瑟,“噫——”地哭出了聲,兩行清淚貼著臉頰,狂瀉-------
香洗退出臥房的時候,帶走了房里最后一絲光亮。
窗外,又在下著雨。
倪姬討厭夜半敲打著窗紙的雨聲,可偏偏,每一個聽著雨聲的不眠之夜,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十指相扣,耳鬢咽語,血熱交感,窒心絕傷……
倪姬只恨,每次這般絕望的夜晚,偏偏他們擁有的只有彼此。
被迫成婚,賭氣不愿圓房的丈夫、著急他傷勢,為助他打通任督二脈而下藥獻身的自己——那一夜,杜圣心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汗涔涔的胸口,說他心里有她,只是不能放下從前,不愿讓她后悔為難。
就為著那番話,二十多年來,無論外人眼中這個男人對她多么冷漠決絕,她都愿意為他守候。
而今夜,杜圣心又在她耳邊說了些話,她恍惚中明白,那些話,將足以支撐她挨過今后無數(shù)個絕望之夜……
杜圣心促亂的呼吸漸漸勻穩(wěn)下來,緊握著她手掌的手也開始松開。倪姬慶幸,夢蟾宮密傳予他的“素玄經撫心訣”還能讓他如此安穩(wěn)滿足地睡去,暫時忘記所有的痛苦。
可自己呢?替孩子般熟睡得一動不動的丈夫和自己整理完貼身的小衣,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靠在他臂挽里,聽著窗外的雨聲,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
“毒琵琶,你騙了我!你說我可以幫天鵬,可我卻是拖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