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王枚大嗓子一喊,廳堂里的翰林們都知道了一個教坊司的官伎竟想要作詩的事,紛紛聚了過來。
“王兄,你說的是她要和你比詩?”有人手指著張靜,神態(tài)輕蔑與不屑。
“是啊王兄,若是讓一介女流給你比了下去,往后這翰林院的面子可就被你丟干凈嘍!”這是與王枚素來不睦的人在起哄。
也有想看熱鬧不停起哄的,白岐輪番作揖討?zhàn)垼粩嘤醚凵袷疽鈴堨o快些服軟。
這場間百態(tài),卻沒有一人覺得她真能作詩。
王枚卻不管那些,只盯著張靜的眼睛,悠然道:“若是怕了,我也不為難你,只需滿足我之前的要求,跳一支舞便可,如何?”
環(huán)顧四周,狂放的、不屑的、取笑的、搖頭的,所有人的神態(tài)一一收入眼底,張靜心中突然有一團(tuán)火竄了起來:我泱泱華夏五千年,千古詩篇代代傳,豈容爾等輕視!
“哼,我若是真作出一首來,你們又當(dāng)如何?”張靜甩開被王枚扯住的衣袖,用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掃視全場。
漸漸地,嘈雜的聲音開始減弱,眾人意識到張靜竟是真想作詩。
“你若是真能作出一首,不管是詩還是詞,只要能讓我心服口服,我便親自為你謄寫在墻上,并向全天下傳頌?zāi)愕牟琶?!”王枚哈哈笑道?p> 要知道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為一個女人謄寫文字,別說飽讀詩書的翰林官了,就算普通男人,也是無法容忍的。
但王枚不管這些,他生性灑脫,最不受禮教束縛,做事全憑順心二字,所以往往容易得罪人,在翰林院并沒有幾個真心朋友。
他也不是有意要針對張靜,只是興致一起,便不管不顧。
不過他也不是沒有風(fēng)度的人,真要遇到能讓他佩服之人,他也不吝為其揚(yáng)名。
張靜背著雙手走到庭院的草坪上,空中綻放的煙火將她的容顏映照得忽明忽暗,她抬頭望著那短暫而絢爛的畫面,視線仿佛穿越了時空,看見了那位沉雄豪邁的“詞中之龍”正對著她點頭微笑。
她張開雙臂,似要擁抱這萬家燈火。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p> 隨著張靜清冽的嗓音吟出,王枚的神情立刻就變了,他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姿態(tài),整肅衣襟,仿佛預(yù)感到一首絕世詩詞將要誕生。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遠(yuǎn)處傳來人群的歡呼,那是接到皇帝灑錢的喜悅,落在張靜的耳中,更像是在為華夏文明降臨此間的喝彩。
她在草坪上隨意走著,身姿輕快雀躍,一句又一句詞從她口中吐出,被夜風(fēng)溫柔的送至眾人耳畔,響徹如雷: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風(fēng)吹動了她的衣裙和飄帶,宛然若仙,似要乘風(fēng)歸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繞著院子和假山曲水行了一周,她看見那些原本對她不屑一顧的翰林們,已經(jīng)被她念的詞吸引,一個個擠在門邊眺望,卻又不敢踏進(jìn)院子,怕驚擾到人間仙子,導(dǎo)致再也聽不見接下來的詞句。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最后一句念出,正值皇帝與民同樂的戲碼結(jié)束,一顆御制的煙花升起,炸出今夜最大的璀璨。
張靜負(fù)手而立,被這最壯觀的煙火襯托,孑然一身,如仙界來人。
這一刻,深深映刻在了眾人的心底,很多年后依然是他們回憶中最美好的畫面。
王枚拿起扔在一旁的儒冠,正正戴好,向著張靜所在鄭重行了大禮,這一拜,他的眼里再沒有什么官伎、什么女人,唯有對遠(yuǎn)在他之上的才華的欽佩。
許多年以后,已是中年人的王枚在與友人的信中寫道:“天下才共八斗,謫仙子獨(dú)占一石,天下人倒欠其二斗。”
——
嘀嗒嘀嗒,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驢馱著一位道人,身邊跟著一名小道童,小道童的背上背了好大一個包袱,兩人一驢就在這上元佳節(jié)萬民同慶的夜里,步入了南熏門。
正值節(jié)日放開宵禁,城門不閉,守城門的士卒也無心過多盤查,簡單看過兩人的道牒便放了行。
“二師兄,京城好熱鬧呀,比觀里熱鬧多了,你看好多燈呢!”
小道童進(jìn)了城,被繁華的景象震驚,眼睛都不知該往哪看,感慨地對毛驢上的道人說道。
道人半閉著眼,對小道童的話置若罔聞,思緒卻飛到了三年以前。
那一年也是上元節(jié),他奉師命送小師妹進(jìn)京,當(dāng)時她也是這般好奇,對什么都感興趣,這里瞧瞧、那里看看,像一只穿行在彩燈之間的蝴蝶,那么快樂,又那么孤單。
“二師兄,你看,那是什么?”小道童指著天上綻放的煙火,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東西,不禁看得癡了。
“尋心,你知道師兄這次下山,為什么要帶著你嗎?”道人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買下了小道童盯了好久的糖人,看著小道童歡呼的樣子,問道。
“因為二師兄對我好呀,二師兄是觀里對尋心最好的,也是對所有人都最好的一個!”小道童尋心小口舔著手中的糖人,開心得眼睛都瞇成了兩條縫。
道人寵溺地揉了揉尋心的頭,笑道:“做師兄的,本來就要照顧師弟師妹,再想想,還有什么原因?”
“嗯...”尋心拍開道人的手,不滿地整理發(fā)髻,思考著說道:“自從師父羽化之后,大師兄一直閉關(guān),觀里的課業(yè)都是二師兄在教,這次獨(dú)獨(dú)帶我出來,莫非是...”
“是什么?”
“是因為尋心的馭獸之術(shù)學(xué)得最好?”
“哈哈哈!”道人開懷大笑,從毛驢上下來,將小道童和那個包袱放上了驢背,自己則牽著驢繩緩緩行著,意味深長說道:
“馭獸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聽話?!?p> “對,尋心最聽二師兄的話了!”小道童在驢背上昂首挺胸,像個驕傲的公雞。
“所以,接下來不管師兄吩咐你做什么,你都不能違命,能不能做到?”
“能!我們拉勾!”
人來人往的喧鬧街市之中,一大一小兩根指頭,在煙火與彩燈的映射下,碰在了一起。
一如三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