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雨傾盆。
孟嘉月原本想著早一些弄干凈缸里的筍,早早歇下來,明日就能早一些出發(fā)去集市。
哪曾想耽誤了一下午,夜里就只能繼續(xù)弄了。
“外祖母,你快去睡吧,這里剩下的嘉月來弄就好?!?p> 余氏看見許惠香和林有祿的房間已經(jīng)黑了,幾個孩子的屋子也熄了燭光,就只剩這個外孫女還在這里忙碌著。
她心疼,“外祖母不累,跟你一起弄完了再睡啊?!?p> 孟嘉月想著自己年輕,晚睡也就罷了,可外祖母年紀這樣大了,還要晚睡,準時不該。她念叨,“外祖母啊。”
余氏穩(wěn)穩(wěn)坐在矮凳上,“她們都睡了,留你一人在這里忙活。你舅舅舅母不心疼你,我這個做外祖母的再不心疼你。我們嘉月豈非太可憐了?”
這?
孟嘉月眼眶一熱。
余氏笑了笑,“好了,別再勸我了。我們弄完了這些東西,一起回去歇息,這些筍也剩下不多了,早些弄完早些休息。”
“好吧。”孟嘉月見外祖母執(zhí)意如此,便只能作罷。
祖孫兩將泡在缸里的筍洗了又洗,全部撞上竹簍后,再躺倒床上的時候,已是到了三更半夜。
“早些睡吧?!庇嗍详H上眼。
孟嘉月嘆了口氣,吹滅屋里的燈盞,脫下外衣,摸黑躺倒了床上。
她和外祖母都累了,兩人躺倒床上,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漸漸地,孟嘉月又醒了,身體仿佛不受控制地走到了門外,奔向了桃源寨那個破廟里。
她走到廟前,看見里頭又有一個自己蹲在那里,就像平常一樣,蹲在埋住的破罐子前。
怎么會有另一個自己?
孟嘉月揉了揉眼睛,她明明記得剛剛睡下不久,怎就又到了破廟里?
莫非這是個夢境?
“我這是在做什么?”她站在門外,看見淋了雨渾身濕透的孟嘉月蹲在破水缸后邊,一手捧起陶罐,另一手數(shù)著銅板,顫抖的聲音小得如同蚊子:
“六百九十一文、六百九十二、六百九十三、六百九十四文,總計六百九十四文錢?!?p> 她倒出陶罐里最后一枚銅板,小心翼翼捆上袋子,仰起腦袋,大而無神的黑眸呆呆望著破廟頂上漏光的屋檐,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滑落。
“爹爹,娘親,女兒這就回欽州找你們,咱們一家人團聚?!?p> 而此去一別,她最對不住的,就是外祖母,住在舅舅家如履薄冰的十年,吃不飽、穿不暖,她認了,挨打挨罵,她也認了。只要能活著陪在外祖母身邊,她一切都好。
可叫她嫁給一個死過兩個婆娘的屠夫,她孟嘉月做不到。以她為要挾,逼迫凌家娶她,她更做不到。
不就是死嗎?
孟嘉月用力抹了眼淚,眼神透出幾許決絕,略一咬牙,拿上好不容易積攢下的盤纏,踉蹌起身,冒著滂沱大雨走出門外。
而就在這時,一個人影闖進了視線,堵在破廟的正門前,“孟嘉月,你想去哪兒?!?p> 誰?
孟嘉月抬起眼眸,看見說話之人逆著光站立,看不見那臉上是什么表情,但她能覺察得出,這個人就是凌云上,并且他好像還氣的不輕。
也是,換做何人不生氣?
他不過是念在兒時玩鬧的情分,可憐她大雨夜被趕出家門,好心好意取來干凈的衣裳和吃的,毫無怨言陪了她一晚。
就這樣,卻被舅舅舅母拿來大做文章,吵的人盡皆知,甚至連狗男女這些丑話也說了出來。
而這一切,不過是他們想誆一筆聘禮,好叫他們的大兒子娶親的陰謀。
孟嘉月抱緊了懷里的錢袋,看著眼前人,雨水滴滴答答從眼簾流下。
雖說兒時她總與這個人吵吵鬧鬧,總要爭個高低,但這一刻,她除了感激大雨夜的陪伴,別無其他。
她扯出一絲笑,“凌云上,我要離桃源寨了。等我一走,舅舅舅母就沒法兒拿我來要挾你。你放心好了,你不必娶我?!?p> 凌云上凌厲的眼神睨向她,問她去哪兒,可等來的是一句冷冰冰的不必你管,他怒得立即拽住她那一拗就斷的細胳膊,“孟嘉月,離開桃源寨,你還能去何處?回欽州?欽州何處還有你的立足之地?回去找死嗎?”
欽州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孟嘉月怔怔地看著凌云上,笑容消去,用力咬住下唇,仿佛又被人在傷口處劃了一刀,疼得四肢百骸都在劇烈顫抖。
桃源寨不是她的家。
欽州也沒有她的家了。
從十年前爹娘撒手人寰那時起,她早就無家可歸了!
“凌云上,那晚你好心救了我,嘉月對你感激不盡。只是你離開桃源寨多年,對我舅舅家的事情不知道,才會無辜被我舅舅舅母卷入。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只有我離開了這里,不受她們的牽制,他們才會放了你。你是無辜的,我不想害了你。”
孟嘉月緊緊握住拳頭,逼著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凌云上從前頗為厭惡這些女娃娃哭,尤其眼前這個要強的,哭起來鬧個不停,不僅會罵人,急眼了還會下嘴咬人,可如今聽不著她的哭聲了,反倒比大哭大鬧更為嚇人。
早知如此,那晚他就不該跟她進破廟,也就不必淌林家這趟渾水。
可如今說這些,一切都晚了。
不娶孟嘉月,家門口挨臭雞蛋不說,城里開的蜂蜜鋪進賬怕是也得少一半。
若是再嚴重些,被那些流言蜚語干的關門休業(yè),凌家?guī)状鷤飨碌募覙I(yè)敗在他手里,老祖宗夜里怕得從墳頭蹦出來找他這個不肖子孫算賬。
雨水不知不覺淋濕了他的褲襪和衣衫,凌云上不悅地松開手,臉色前所未有的陰沉,“孟嘉月,擇個良辰吉日,我上你家提親?!?p> 什么?
提親?
凌云上要上她們家,向她提親?
“你瘋了?”躺在床上的孟嘉月身體顫抖了一下,眼睛猛地睜開,看著眼前的黑夜和躺在身側的外祖母余氏,剛才的破廟和凌云上一下又不見了。
原來剛才她看見的真的只是一個夢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