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花又落了幾瓣，風(fēng)愈吹愈烈，帶著哨聲，仿佛孤雁帶著悲鳴劃過天空。
“明雪，”玉寶林望著滿園的紅芍藥，“你說我真的可以嗎？”
玉寶林也聽清了張采女方才的囈語：“……真的可以……活下去嗎？”
玉寶林是四年前入宮的，和她同時入選的那些秀女，死的死，瘋的瘋，攀上高位的，寥寥無幾。
趙姑姑的話，現(xiàn)在想來似乎確實有幾分道理。
不出門、不扎眼、不爭寵，有吃有穿，不過是受些氣，忍忍也就過去了。
至少……前幾年都安穩(wěn)過下去了。
可是，她又想起昨日去掖庭局見到的趙姑姑。面色青白，身軀僵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會睜眼，不能呼吸。
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為她做一盤青團，端過來說一句：“這是新做好的青團，寶林，您嘗一個吧?！?p> 檐角上的鈴鐺搖搖晃晃，鈴音一顫一顫，淹沒在呼嘯的風(fēng)里。
風(fēng)箏線在她的指腹上勒出一道白色的印子。
玉寶林順著那根細(xì)細(xì)的線往上看，一只藍紫色的燕子高高飛在空中，憑著風(fēng)，比那些灰黑的雨燕飛得更高，也更輕盈。
然而，只需要一剪刀，它就再飛不起來了。
落在地上，在風(fēng)吹雨打里化作一團廢紙，被掃到在穢雜堆里，無人想起。
“紙鳶……活下去……”一旁的張采女又癡癡笑了起來。
聲音帶著些怪異的尖利，仿佛有一把錐子藏在后頭，時不時滑破絲綢似的柔軟的嗓音。
張采女便如同那斷了線的紙鳶。
玉寶林垂著眸子，神色惘然。
阿雪停下筆：“您想活下去嗎？”
“當(dāng)然?！?p> “那您就不要想第二種可能，”阿雪把筆擱在裝顏料的小碟子上，看著玉寶林，“心無旁騖，勉力而為，就如同您昨日做紙鳶的時候一樣。”
她指著高高飛起的紙鳶：“您看，無論如何，它都至少飛上天空過?！?p> 紙鳶高高浮在蔚藍的天幕里，似乎再飛得高些，就能觸到飄浮著的云彩。
“若您昨日沒有把這紙鳶做出來，它今日仍是柜子里一堆毫無用處的白紙。等過些日子，發(fā)黃了，變脆了，就要被丟到穢雜堆里?！?p> “可飛上了天空又能如何？紙鳶命薄，不多時，仍和廢紙是同樣的歸宿。”
阿雪道：“如此說來，春花零落成泥，秋葉飄零歸土，垂髫變白發(fā)，紅顏成枯骨，一切成空，一切皆是枉然?！?p> 玉寶林點頭：“確實如此。”
“然而，冬去春來，花落了又開，秋葉落盡之后又長出新葉，千百年間，人生代代，如浪濤般無窮無盡，”阿雪又道，“花落成泥，卻更護新花，落葉歸土，但更添新葉。紙鳶落了，也可以拾回來，用它的骨架做出一只新的紙鳶。”
“這樣，怎能說一切皆是徒勞，不過枉然？”
玉寶林不知如何回答。
“您問我您能否活下去，說實話，我不知道，”阿雪坦言，“命運無常，生死無人能預(yù)料，心存期待，竭力求生，盡力改變，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什么能做的了?！?p> 玉寶林沉默許久，終于釋然笑笑：“確實，心存期待，竭力求生，盡力改變……”
“明雪，我會活下去的?！?p> 她抬起頭，望著天空中那只藍紫色的燕子，攥緊了手里細(xì)細(xì)的線，眼底如風(fēng)絮似的悵然與迷惘散去。
日光下，她的眼眸仿佛清泉洗去塵垢的黑玉，熠熠生輝。
“問了，問了……”春蘭小跑著回來，喘勻了氣兒稟報，“寶林，皇上問起紙鳶了，可以剪了?！?p> 玉寶林聞言，拔下頭上一支簪子，用簪尾利落地割斷風(fēng)箏線。
“春蘭，麻煩你再跑一趟?！?p> 斷了線的紙鳶如同鳥兒折了翅膀，斜斜地朝翠微湖岸墜了下去。
又像一顆丟入湖里的石子，為要濺起陣陣水花。
“您放心，”春蘭笑道，“交給我就是了。”
說罷，春蘭又從御花園往翠微湖的那條大路上去了。
時而低頭，時而抬頭，尋尋覓覓，一副在找什么東西的模樣，好不生動活潑、引人注意。
“她這演技，我從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玉寶林忍俊不禁，“不去戲班子唱旦角兒真是可惜了?！?p> 阿雪提起筆，一面畫一面道：“您不能笑，要悲傷，嘴角下垂，靠著柱子、斜著身子往御花園外面那條路上看?！?p> 余光刮了一眼玉寶林：“對，就是這樣，眼眶最好還要紅些，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好，沒錯，就是這個表情?！?p> 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眠棠差點兒沒忍住，只咬著下唇，垂著頭，勉強斂去面上的笑意。
風(fēng)忽急忽緩地垂著，又吹落了幾瓣芍藥。
有一瓣落在了欄桿上。
玉寶林捻起這瓣花放在掌心，又任由風(fēng)把它卷走。一雙眼眸低低垂著，似乎含著無盡的惆悵。
她的眼眶微微紅了，似乎是被風(fēng)吹得，又似乎是憶起了什么傷心事，幾乎要落下淚來。
元嘉帝走進御花園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
玉寶林似乎沒留意到他的身影，一雙眼眸仍望著遠(yuǎn)處出神。
“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阿雪留意到元嘉帝走近，擱下畫筆行禮。
玉寶林也仿佛被阿雪提醒了一般，猛然回神，忙起身行禮：“妾明空閣寶林玉氏，請陛下安?！?p> “你在這里做什么？”
“回皇上的話，臣妾見今日天氣晴朗又有風(fēng)，便想著過來放一放紙鳶，再叫婢女畫一幅畫像?！?p> 玉寶林垂著頭，只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細(xì)膩柔潤：“前幾日妾的母親給妾寫信，說近來家中變故頗多，想知道妾過得如何，身體是否康健。妾便叫婢女畫一幅畫像，想著過幾日寄回去讓母親安心。”
“可你似乎看著很是難過，”元嘉帝沉聲，“可是在宮里住的不舒心？”
玉寶林輕輕搖搖頭，只是仍垂首道：“并非如此。只是前幾日妾偶感風(fēng)寒，奶娘不幸去了，家中又生變故，今日好容易有個好天氣，放紙鳶又?jǐn)嗔司€?！?p> “妾想著，是不是妾福淺命薄，即便僥幸入宮為妃，有了一睹皇上風(fēng)姿的機會，也無福消受？愈想愈覺得悲哀，故而如此，還望皇上見諒?！?p> 她的一雙鳳眼長而上挑，此刻半垂著，又含了幾分悵然，似乎卻有幾分那人的神情。
元嘉帝垂頭，默默不語。
忽留意到她左臉上畫著的風(fēng)箏：“為何要在臉上畫這樣一個花樣？”
“回皇上的話，”玉寶林輕輕撫過左臉，“前些時日，妾的臉上不小心劃了一道。又不愿帶著面紗讓母親察覺到不妥，故而畫了個紙鳶的樣式遮掩?！?p> 元嘉帝定定望著她。
許久，終于笑道：“如此，你倒是孝心可嘉。行了，都起來回話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