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滅,灰白色的云時不時被風推著遮住日頭。
梧桐樹的葉子簌簌作響,時不時落下幾片。
阿雪坐在廚房的杌子上,拿著一把蒲扇輕輕扇著藥爐下面的火。
爐子里咕嘟咕嘟冒著泡,苦澀的藥味兒慢慢騰上來,充滿整間廚房。
前幾日,玉才人出了銀子,讓人將穗紅葬了。
屋子里空空蕩蕩。阿雪每次推開門,再也見不到同鄉(xiāng)的那個簪著兩朵火紅的絨花、拉著自己的胳膊、嘰嘰喳喳的小姑娘了。
阿雪拿著帕子,揭開藥蓋子,加了些水。
她記得自己最后一次見到穗紅,是在吃晚飯的時候。
“穗紅,你喝這么多紅豆湯,晚上還要不要睡覺了?”
阿雪留意到她咕嘟咕嘟一連喝了三碗。
“好喝嘛,”穗紅揉揉肚子,不好意思笑道,“今天白天一天沒喝水,都渴死我了?!?p> 穗紅又盛了一碗:“再說,這碗這么小,湯又煮的又甜又香,我忍不住嘛?!?p> 蒲扇輕輕扇著,藥爐下面,火光明明滅滅。
再見到穗紅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冰涼、僵硬,臉上還留著被碎石劃破帶出來的血痕。
一雙明亮的眸子緊緊閉著,再也不會睜開,不會像兩點純粹又輕盈的螢火,擦去一小塊兒夜色的漆黑,又涂上帶著笑意的、淡淡的薄荷綠。
“明雪,”春蘭的聲音忽從外面?zhèn)髁诉^來,打斷了她的回憶,春蘭跨過門檻,笑道,“才人的藥好了嗎?”
阿雪起身,又掀開藥蓋子。
棕褐色的液體又咕嘟嘟嘟冒起一串水泡。
“好了?!?p> 阿雪把藥盛到碗里。
春蘭把火熄了,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些日子秋獵的事,才人竟莫名其妙病了,連太醫(yī)都找不出病因,只開了這些安神的藥,讓才人放寬心思?!?p> 玉才人是在昨日病倒的。
當時她正拿著繡繃,要繡幾條帕子托人帶出去,和幾樣自己新得的簪子、步搖一道,送給妹妹當生辰禮物。
可繡著繡著,整個人就栽了下去,還險些被桌上的剪子戳到眼睛。
之后就怎么也叫不醒了。
阿雪把藥放到托盤上:“我聽說這位太醫(yī)是新來的,也可能從前沒碰到過才人這種病,沒經(jīng)驗,姐姐還是改日再尋個資歷老一些的太醫(yī)過來瞧瞧比較穩(wěn)妥?!?p> 春蘭跟在阿雪后面出了門,一面走一面道:“誰說不是呢,只是從前給才人瞧病的李太醫(yī)不知為何忽然辭了官,回鄉(xiāng)養(yǎng)老去了。旁的太醫(yī)那日又恰巧給其他娘娘們請走了,只余他一人在那兒守著?!?p> 兩人進了屋,繞過屏風。
玉才人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額頭上時不時滲出幾滴虛汗。
“藥先放著,一會兒我來伺候才人喝吧?!贝禾m道。
阿雪聞言把托盤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問:“才人還要參加晚上的中秋宴嗎?若是如此,我一會兒早些煎藥?!?p> 春蘭點點頭,壓低聲音道:“誰叫今年的賞菊宴和中秋宴恰好在同一天呢,實在是不巧的很。才人推了白日的賞菊宴,總不能再推掉晚上的中秋宴?!?p>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玉才人額頭上的虛汗,又道:“你去把晚上才人要用的東西、穿的衣裳什么的再檢查下,我怕那些小丫頭們毛手毛腳,出了紕漏。還有中午的飯也熱一熱,丹琴她們幾個去內(nèi)侍監(jiān)領東西了。”
阿雪應下,退了出去。
出去的時候,隱約聽見玉才人夢中說了些含混不清的囈語。
大抵還是些藏在記憶里的往事。
玉才人總愛一遍又一遍回味自己從前沒進宮時候的日子,和那一盞又一盞甘草茶一樣,似乎永遠也不會厭倦。
日頭漸漸移到天空正中。
微暖的光灑下來,在灰白色的云的襯托下似乎帶著些冷意,又像是晶亮的初冬的泉水,緩緩傾瀉而下。
阿雪把東西都檢查了一遍,并沒有什么紕漏。
只是,離開屋子的時候,忽然留意到架子上的一盒小小的胭脂。
“才人素來不愛用胭脂,便都賞給你們了,”那日從內(nèi)侍監(jiān)領了東西回來,春蘭就把胭脂分給她們,“你們挑一盒喜歡的吧?!?p> 穗紅擺擺手:“多謝姐姐好意,只是我對這個過敏,用不了,不如把我的那份給明雪?”
“我平日也不怎么用?!?p> 春蘭笑道:“看來這新到的胭脂倒成了沒人要的東西了,”春蘭等她們挑完,把東西放進庫房的架子上,“那你們用完了就過來拿?!?p> 精致的胭脂盒子上落了層薄薄的灰。
阿雪把胭脂從架子上拿下來。
牙白的盒面上繪著幾朵開得正艷的杜鵑。
打開盒子,淡雅的香氣從盒子里逸出來,化作灰撲撲的空氣里的一粒塵埃,落在地上,死去。
阿雪想不通,為何穗紅好端端地會墜崖身亡?
她又為何要去懸崖邊?
日光落在盒子里的胭脂上,朱紅的精致的胭脂似乎變成一匣子鮮血。
不過一兩月的時日,玉才人身邊的人已經(jīng)去了兩個。
窗外的風呼嘯著,帶著些許哨聲。
地上的灰塵揚起,枯黃的梧桐葉也被風卷著,高高飛上了灰白的天。
朱紅的宮墻聳立著,像一只高高伸著的巨大的手,捉住那片碰到它皮膚的葉子,一把拽了下來。
日光靜靜落下,照在灰白的地面上,不知為何竟似乎有些刺眼。
“明雪姐姐,”蘇才人院子里的金霞跑過來,笑道,“姐姐放在廚房里頭的蒸盤可否借我使使?只兩刻鐘便好?!?p> 阿雪點點頭:“那你先用吧,”又問,“你們的蒸盤呢?”
“昨日新來的小丫頭蒸完東西,不知道把蒸盤丟哪里去了,”金霞抱怨,“真是粗心大意,這種燒飯的家伙也亂丟。也不知道她丟到哪里去了,就算找回來了我也不敢再用了。還得去內(nèi)侍監(jiān)領新的,麻煩死了。”
“這是為何?”
“誰知道有沒有沾上什么臟東西?萬一沾了東西,給蒸盤底下的熱水騰上來的熱氣一熏,那熱菜也好,蒸東西也好,做出來的東西是吃還是不吃?”金霞搖頭嘆氣,“下次再不讓她碰廚房的東西了,這么毛手毛腳,掖庭局里的姑姑還放她出來,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雪忽然想到,那日趙姑姑被關進掖庭局里之后,廚房里就換了塊兒蒸盤。
聯(lián)想到當日的種種情形,阿雪不由得背脊發(fā)涼。
勉強定定心神,朝金霞笑道:“你既然要蒸東西,就快些去吧,過一會兒我還要用呢?!?p> 金霞這才止住話頭,忙笑道:“多謝姐姐,那我先去了?!?p> 纖弱瘦小的身影提著裙子跑開,化作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阿雪眼簾之中。
阿雪收回目光,凝視著手里的胭脂盒子。
胭脂的香味靜靜飄散在風里。
趙姑姑的事絕不是那么簡單。
那穗紅之死……
明明午時的日光很是溫暖,阿雪卻覺得如墜冰窟。
日升月落,時辰一晃便到了晚上。
皓月當空,明月千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燈火將夜色染成了一片橙灰色。
悠揚的絲竹聲從元熹殿內(nèi)飄出來,在晚風里輕輕一蕩,又不知散去了何方。
元熹殿內(nèi)。
“才人,您還撐得住嗎?”春蘭擔憂,壓低聲音道,“要是撐不住,跟賢妃娘娘說一聲,先回去也成?!?p> 玉才人卻搖搖頭:“中秋宴總是團團圓圓的才好,先回去總會叫皇上掃興。秋獵之后,我父親和妹妹的仇雖然報了,皇上卻也冷落了我,今日再叫皇上掃興,實在不妥?!?p> 春蘭也只得點頭,離椅子更近些:“您要是困了,就靠著我睡一會兒吧,若是有事我再喚您就是了?!?p> 阿雪收回目光,留心著殿內(nèi)的動向。
伶人手指翻飛,不斷地撥動琵琶的琴弦,錚錚的樂聲飄散開,落在地上,被舞姬踩著,踢著,跳著,忽而又被她們的素手拾起,拽著翩翩旋轉(zhuǎn)起來。
一張熟悉的臉忽然映入阿雪的眼簾,雪膚紅唇,劍眉星目。
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眸半垂著,凝視著手邊小巧的酒杯,眼眸里似乎含著許多惆悵。
他坐在元嘉帝下手邊、安王身側(cè)的位置。
原來那日遇到的那幾位富家公子,竟是安王的兒子。
她記得,這一位當初被他幾個哥哥喚作“四弟”,大約就是已故安王妃的兒子了。
“皇兄,”安王喝了幾杯酒,忽起身,“臣弟的四子月漣年紀也差不多了,皇兄不如為他指個婚?萬一拖成玉川郡王妃的侄子那樣,想來臣弟的妻子在九泉之下也會憂心?!?p> 殿上的舞娘們退到一邊,樂聲漸弱,但伶人仍時不時奏出幾個音,維持著宮宴歡快祥和的氛圍。
元嘉帝笑問:“那皇弟有什么中意的人選嗎?”
“皇兄您覺得大公主殿下如何?剛好先皇后是臣的妻子的遠方表妹,月漣也與大公主同歲,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了。”
話音一落,殿內(nèi)一片寂靜。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此之外,誰也不敢有什么大動作。
只有幾個大膽的、不知情的睜著好奇的眼睛,要從別人身上找出些蛛絲馬跡,一窺當年之事,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元嘉帝捏著酒杯,小巧玲瓏的銀酒杯幾乎要被他捏的變了形。
他面上仍勉強笑道:“皇弟你怕不是黃湯灌多了,胡言亂語吧?”
安王笑道:“回皇兄的話,臣弟是認真的?!?p> 殿上眾人默契地放輕了呼吸。
伶人則各自抱著樂器悄悄退到一邊。
元嘉帝深深吸了口氣,笑道:“月漣是個聰明孩子,他的婚事朕自有安排。至于朕的女兒流云,朕私心想多留她幾年?!?p> 一般人聽到這話,大抵就順著臺階下了。
安王卻被幾杯酒壯了膽,此刻偏要逆勢而為:“皇兄,臣弟說句不中聽的,若與單鹿國之戰(zhàn)失利,大公主免不了要去和親。與其如此,不如早早把公主許了人來得好。”
“皇兄瞧不上月漣,想必是月漣有什么令皇兄不滿的地方,臣弟也不為他辯解,”安王笑道,“不過臣弟勸皇兄還是早作打算的為好?!?p> “大公主如此聰慧,若是落到單鹿國那邊,可就不太妙了?!?p> 砰咚一聲,銀酒杯在地上滾了幾圈,杯子里的酒水灑了一地。
元嘉帝沉了臉色:“六弟,你今日過于放肆了!”
安王的側(cè)妃拉了拉他的衣袖。
安王睨了她一眼,扯回自己的袖子,仍道:“皇兄,忠言逆耳,臣弟這可是肺腑之言吶。您不會因為臣弟說了幾句不中聽的,就責怪臣弟吧?”
元嘉帝的胸脯起起伏伏,攥緊拳頭,勉強平靜下來:“自然不會,只是,六弟你喝醉了,”說著,一揮手,“來人,扶安王殿下去偏殿休息,再給他端碗醒酒湯送過去?!?p> 安王退下,伶人們仔細觀察著元嘉帝的臉色,見他似乎并未動怒,又回到原處,彈琴奏樂,歌舞依舊。
阿雪的視線落在安王的四兒子沈月漣身上。
他仍然端端正正坐著,似乎半點不在意方才發(fā)生的事情。
他的幾位庶兄也都搖搖頭,依舊喝著酒看著熱鬧。
只是,他們中間少了一人,便是那日摔下山崖的二公子。
空椅子似乎在提醒著旁人自己主人悲慘的命運,但眾人的心思大多落在殿內(nèi)的輕歌曼舞上,椅子的提醒大抵落了空。
那日他剛被他們欺負完,二公子,也就是拿了匕首要去扎瞎他的眼睛的那個,便墜了崖。
這是否太過巧合了些?
阿雪心中暗自搖頭,自己當日也委實是太沖動了,恐怕若是自己不救他,他也有辦法脫身。
伶人的曲子越奏越疾,殿上的舞姬也越轉(zhuǎn)越快,朱紅的裙擺像是盛開的杜鵑,如水似的樂聲和燭光飄散在夜晚微涼的風里
忽有一宮女著急忙慌跑進來,還沒說話,就一下子跪在地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絲竹歌舞被打斷。
伶人停了各自的動作,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元嘉帝揮揮手,他們便都退下了。
“到底是什么事?”
“回皇上的話,錢寶林方才路過露華宮的時候,抬轎子的內(nèi)侍崴了腳,寶林她直接從轎子里摔了下來,見了紅,”小宮女急道,“太醫(yī)說,寶林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什么?!”淑妃一驚,“怎會如此?”
小宮女不住搖頭:“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路上像是給人涂了油……”
咖啡煎蛋
這一卷加上現(xiàn)在寫的這段劇情,一共還有四大段,大概5-6萬字結束~ (抱歉今天拖延癥犯了,一直磨嘰到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