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院門前,寒燈高掛??疵坊〒u曳,風(fēng)雪又一年,二人提燈入主堂,肅穆而來,窮其感傷。
定步蒼老舊墓門前,仍未移步進去。
門前,戍子穎在一旁等待,滿眼紅潤。蒼負雪只盯她一眼,理過衣衫,“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泥濘摻過地,又胡亂交雜在衣物里。那是愧疚的感覺,亦是心痛的信號。
“蒼老在上,請受負雪一拜?!彼f完,奮力地向著地上磕了一個響頭。而他的腦海像劃過幾幀風(fēng),不著調(diào)地浮出著此前一些畫面。
譬如,大火焚燒之際,他鑿石欲出,竟找到樹下水源,靠著水源成功出去。
真是天不要他亡。
當(dāng)他出去,首先撞見面前孱弱苦等、蒼白臉色、坐守洞外的女子,他的大腦倏然翻起驚濤駭浪。
那些仿佛殘存著、卻未徹底消失的碎片,欲將他血淋淋地割裂。
“怎么回事?為什么見到你我會這么難受?”他抱著頭,忍著痛出聲??蔁o人回答,他努力鎮(zhèn)定著頭,可幾乎要瘋狂。
直到他的衣袖滑開,手臂亮出。他才注意其上,刻有幾個大字:“一見如故,此生不負?!?p> “一見如故,誰寫的?說的又是誰?”他無頭緒地思忖著,隨即竟有個聲音告訴他,就是面前人——面前這個苦苦等待、身體虛弱的女子。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竟有些于心不忍。他的心好像很痛,那是對面前女子的心疼嗎?
他佇立于前,努力思忖著,眼角倏然落下晶瑩的淚珠,像天間劃過一道流星,璀璨卻短暫。與他們的故事一般,在大火間流逝,焚為灰燼。
“所以她在等我?到底是為什么?我會心痛?我忘記了什么?”
他得不到答案,只控制不住自己,上前將她抱起,離開,而后竟不知所以地到了霧山。
“或許,是我已經(jīng)忘掉了你?!彼f服自己,只寸步不離,照顧女子幾日,女子方才醒來。
可女子一醒,先驚訝地看著他,喜極而泣,又緊緊抱住他不撒手。
“我終于等到你了,我就知道,你不會食言,你會活著出來見我?!?p> 他實在有太多疑惑,但皆未說出口。
隨著頭痛次數(shù)增加,他也只順著女子的意思,喝下霧水,結(jié)果便是不再頭痛,一切沒有變化,他仍回憶不起從前。
遺忘過去,而重蹈覆轍。
隨著時間的撕扯,回憶的鏡子破碎開,他盯著門,仿佛聽到了回聲。
那聲音是多么慈祥安和,那像蒼老在開口。他殷切地問,亦帶著咳嗽:“負雪,真的是你嗎?”
蒼負雪點點頭,從心而答。
“你來了,怎么跪在門外?不進來看看我嗎?”老人沙啞的聲音,已彰顯他的年老,他的臉上,當(dāng)掛著奪目和期盼的笑。
“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可我又很清楚,我沒有進來的資格?!鄙n負雪悲傷地答。
他話落,只待沉寂。有一聲嘆息悄悄穿過,蒼老的聲音開始變得嚴肅莊重,好像在自我檢討。
“哎。”
“負雪,不必再羞愧,亦不必再來門前拜我,一切已有論斷。因果輪回,報應(yīng)不爽,是我親手將我的女兒推至深淵?!?p> 他的聲音逐漸遠了,最后散在天穹。蒼負雪心如刀絞,再而平靜。
“若無我欲造佳話,一切不會發(fā)生,我不過責(zé)罰自己,受不起世人跪拜?!?p> “離去吧,永遠不要再來。”蒼負雪在迷離之中,如醍醐灌頂一般,倏然亮了眼睛。
“蒼老,你真的原諒我了嗎?”他大聲喊道,“蒼老,我是負雪,我是你養(yǎng)了十八年的負雪,蒼老……”
風(fēng)吹過,攜了雨來。人立之,攜了淚往。
事后,戍子穎紅著眼,將蒼負雪扶起,二人未有停留,默默離開。
蒼負雪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這些稀里糊涂的話,但總是控制不出。
他也被迫習(xí)慣了。
不日,蒼山長者壽終正寢,舊世明星殞落,舉厚禮相送,入土為安。
……
東院舊獄主——烙行淵為力行先主,為東院操勞世事,受人恭維,久尊久貴。
可初心飄逸,欲作閑云野鶴、逍遙散仙,故易位給得道弟子——烙煜,自己四處游蕩。
邁過山間,瞧峰間松、石中玉,汩汩清川,遠海與瀑布,世間美好居萬物。
嘗過人間鮮酒、醉生夢死,品過天山清茶、香甜可口,目有絕色春柳、風(fēng)雪長弓、漫天橘燈,耳過瀟瀟長笛、月落烏啼。
自得其樂。
一日無事,到南苑見故友,受得熱情。亦遇南苑中族現(xiàn)任族長——許煊。
許煊風(fēng)姿卓約,處事精干,為人善良,深受族人愛戴。正是如此一人,勾起烙行淵曾經(jīng)塵封數(shù)年的記憶,故他前去,與之攀談。
在偏室之中,二人對坐。
許煊不解,只笑著問:“烙先主,欲意何為啊?”烙行淵微笑著,賣著關(guān)子,品一方好酒。
“許族長,今日見你,掀起我一番回憶,故冒犯說來,愿許族長點播?!?p> “烙先主有事,不妨直言?!痹S煊先是干愣,猜不透來由,啻笑著自信開口,并未想額外糾纏。
“那我便直說,許族長可還記得自己年少時,曾在蒼院做過的事情?”烙行淵話落,倒引得許煊警惕。
“什么事情?”聽到“蒼院”二字,他的耳朵偷偷顫動了一下,心虛的情緒是騙不了人的。
“舊時你負傷,受那舞家娘落槐花所救,上了蒼院,可是愛而不得,又受其辱?”
“你在胡說些什么?我聽不懂。”許煊面紅耳赤,急忙否認,便要起身離去。
“許族長若真行得正、坐得端,便不用著急,更不必慌張,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二,莫忘真情。被保護得太好,總會忘了此間的方寸。”
“你到底想干什么?威脅我又能得到什么?”眼瞧著許煊慌了,烙行淵才放下茶杯,露出滿意的笑容。
“沒有其他,不妨我們坐下來,好好談?wù)?,看我說得對否?!崩有袦Y微笑地說。
許煊猶豫二三,最終坐下。
“當(dāng)年,你受落槐花所救,對其一見鐘情,故而向她表明心意,可因你是病患,她言語過激,傷害了你,故你起了報復(fù)之心?!?p> “你計劃向她的密友上官娓下手,故隱藏感情,對上官娓示好,幾日便取得了她對你的信任。”
“瞧見合適時機,你便約她上后山,欲對她行不軌之事,她一不慎,就掉入了懸崖,無處逢生?!?p> “而你本早已被落槐花扒皮抽筋,卻僥幸活到現(xiàn)在,我猜想南苑中族術(shù)法其多,你應(yīng)習(xí)了假死之術(shù),蒙混過關(guān)?!?p> “一派胡言,”許煊無力地否認,“你有何證據(jù)?”
“我沒有證據(jù),可你的兄長許玉決,是為了你的安全才接近舞娘、試探舞娘,最終落得用情至深、不甘亡死,你難道沒有一絲愧疚?”
“我的兄長是因為我,我以為……”
談到許煊的兄長許玉決,他終于松了嘴。
“若他未動情,死的便是舞娘,你便再無后顧之憂??上В肴瞬恢羌耗獮?。”
“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許煊難以置信,他懷疑地默念著:不可能,除去兄長,此事怎么會有外人知曉,不可能。
烙行淵沒有直接回答,只由指尖喚出他的窺鏡之物——紅眼稀蝶,那個意思就是他通過稀蝶看到了所有。
許煊定瞧稀蝶之眼,身體頓時癱軟,他感覺得到,心里的絕望正苦苦蔓延、繼而要吞噬他。
他再也不掙扎,只嘆氣。
“我的兄長亡身在何處?”這句話好像在哪里聽過。
“與你的許青姐姐一樣,被困舞院舊室,亡身尚未歸土,數(shù)年當(dāng)作腐朽。你倒真是心大,占盡負盛名、作繁華尊者,將他們忘卻九霄?!?p> 許煊起身,欲跑出去,可身后只傳來一句冷冰冰的話?!皠e去了,舞院已塌。”
烙行淵說完,搖搖頭,出門去,繼續(xù)作他的逍遙散仙,快活自在。
他只說了事實真相,發(fā)生的永遠不會被埋葬,永遠不可改變。
“當(dāng)時不為,如今空落后悔。人啊,總要失去方可懂得珍惜?!?p> “只念年少,給你生路,可你的懲罰,不是沒有,而在路上?!?p> 伴著紅蝶飛舞,世間大難漂浮。
幾日后,許煊解散南苑中族,自己退隱寺廟,日夜拜叩兄姊亡靈。
“世間再無南苑一族,念無血緣,我非早逝英靈,兄姊卻為我付諸一切,我永生不忘,只求兄姊泉下安寧?!?p> 不求洗清罪孽,因罪孽永存。
他該生生不得善終,世世銘記,來世做個好人,有最初的善良,有最后的倔強。丟卻惡意,丟卻悖論。
因為他清楚地知曉,世間并沒有什么假死之術(shù),是有人在替他死。
……
數(shù)年后,霧山桃花灼灼,漫花亙野。
“蒼負雪,你的情根好像長出來了,看來云娘的藥已有成效?!笔臃f愉悅地開口,如今的生活讓她無比心安。
“嗯,我知道?!鄙n負雪一手挽著她的細腰,輕聲點頭。
“那你記起我了嗎?”戍子穎吻了他一下,似小鳥啄啄,瞪著澄澈的雙眼問道。
她的睫毛清掃,蒼負雪的視野自然落過她紅潤的臉頰,最后定在性感的嘴唇上。
“我好像從沒有忘記過你?!彼f,他感受到那唇間的溫暖,意猶未盡,強烈要向回索取。
屆時,他們呼吸交錯,唇齒相依,仿佛每個氣息都伴著他們對彼此的深情和愛意。
未來,他們攜手共進。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