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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時來儀

第二十九章 夏至(二)

歲時來儀 非10 3019 2024-09-25 12:12:00

  “昨日聽德卿說,你今日便要動身……”陳凝田來到王介面前,因一路疾行呼吸有些不勻,但未有須臾耽擱地道:“我猜到你必會來辭行,所以今日稱病未去上課,特意等著你過來!”

  女孩子坦誠直白,微紅的眼睛里是滿是不舍,卻仍笑著說:“還好是追上你了,不然今日這病便是白裝了!”

  看著那雙眼睛,王介微微收攏起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幾分掙扎幾分無措。

  陳凝田語氣希冀地問他:“你之后……還會再來吉林嗎?”

  王介輕輕點頭,語氣卻篤定:“會的?!?p>  “那就好!”陳凝田安心一笑:“我等著你!”

  王介再次點頭:“好。”

  他向來克制守禮,這個“好”字對陳凝田來說已是莫大回應(yīng),她眼中冒出歡喜的晶瑩淚花,終于也有勇氣向王介伸出手去:“那你拿著這個,我怕你說話不算數(shù)!”

  王介看去,只見是一枚瑩白玉佩,卻是雕成一只兔子形狀。

  陳凝田似乎是屬兔,王介看著這枚兔子,覺得很像她,活潑靈動,純澈剔透。

  理智禮節(jié)告訴王介,他不該在一切還不確定時便接過這枚玉佩。

  “你若回頭不喜歡了,丟了也成!”陳凝田又往他面前遞了遞,語氣聽似輕松,但纖細(xì)手指有著細(xì)微的緊張顫動。

  “我不會丟的。”王介終究還是接過,這也許是他自生下起十九年以來最出格的一次舉動,他將玉佩握在手中,說:“我會好好考試,你也記得保重。”

  他若能中舉,便還算足以與她相配,他會全力以赴的。

  青衫少年登車而去,離開了這讓他無限牽掛之處。

  今歲芒種,放眼四野,不見麥芒亦無地可種。

  大旱之下,草木枯黃,大地開裂,如道道傷痕爬滿田野。

  王者輔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這場干旱不單讓冬麥絕收,也斷絕了夏播的可能,這代表著農(nóng)戶百姓們一整年都無糧可收,真正要面臨饑餓的時候還在后面。

  任憑百姓們?nèi)绾谓^望,夏至還是如期而至。

  至,極也。

  夏至的到來,意味著白晝的時間被拉到最長,驕陽掛在蒼穹之上,久久不落,烤灼著滿是傷痕的赤地,也烤灼著悲觀的人心。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吉林的災(zāi)情經(jīng)盛京傳到了北京城,天子乾隆聞此訊,特率滿漢百官在夏至節(jié)這一日,去往地壇祭祀,以祈降雨。

  賑災(zāi)糧已經(jīng)撥下,但層層分撥之下,待分到百姓手中時,至多只能保證最基本的活命需求。

  有人因災(zāi)情挨餓患病,有人因災(zāi)情中飽私囊,放眼這座繁盛王朝,日光所及之處似乎已無鮮事。

  軍戶們的孩子不再去讀書,四下很少再有融洽的笑聲,橘子蹲在墻頭上,常見到村民頭上勒著舊布巾,挎著竹筐,牽著孩子去城中乞討,有些人一去便好幾日不見回來,有的人回來了,牽著的孩子卻不見了,筐內(nèi)多了些干鏌和糧食。

  有算命先生路過村中,那些忍饑挨餓的村民仍湊出一把錢,求問算命先生何時才能下雨。

  橘子見那分明在裝瞎的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嘆息著說,這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災(zāi),或會大旱三年。

  當(dāng)場便有百姓倉皇大哭,他們得了算命先生的指點,開始燒香燭香紙叩首拜祭天地,哭求上天降雨。

  此一日,橘子看到又有許多人聚集一處燒香紙跪求神靈降雨,有道士在村口做法,手持桃木劍,口中念著含糊不清忽高忽低,唯恐被人聽清一般的“通靈通天”之語。

  在道士的授意下,百姓們紛紛叩頭,并獻(xiàn)上“積德錢”。

  墻頭上的橘子忽然聽到堂屋的門被推開,回頭看,只見久未下床走動的王者輔竟拄著拐,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他一身灰白長衫,銀白的發(fā)辮垂在腦后,面孔肅冷,竟有幾分橘子從未見識過的為官之氣,那股氣清正,倔強(qiáng),鋒利。

  王者輔走出家門,不顧身后奇生的勸阻,來到人前,揮起手中拐杖,打翻了那正燒著符紙的銅盆。

  銅盆自擺起的香案上翻落,殘破零碎的符紙灰燼飄飛,百姓們驚叫怒視。

  大災(zāi)之后會有大疫,仙師說了,他們只要將這符紙燒的灰拿回家中喝下,就可以免得百病……他們可是花了很多錢的!

  有百姓跪撲過去,連忙用手?jǐn)n起地上的符紙碎灰,很多人相繼上前哄搶:“……我也是給了錢的!”

  王者輔還在怒斥那道人不過騙取錢財?shù)慕_子,但根本沒人聽他的話。

  而那些人看向王者輔的眼中不再是敬重,而是厭恨鄙夷,如同在看待一個仇人、一個瘋子。

  有人開始怒罵王者輔是賊配軍、罪犯,還有人信誓旦旦地指責(zé)王者輔是犯了貪污殺人案,是十惡不赦的狗官。

  聽說王者輔有罪在身,那看起來道骨仙風(fēng)的道人遂冷眼旁觀著眾怒的發(fā)生。

  眼見局面要失控,有人掄了木棍要砸向王者輔,他們要押著王者輔向上天神靈賠罪,奇生又急又怕地應(yīng)對抵擋,橘子也跑了過來,在混亂的人群中護(hù)在王者輔身邊。

  “——住手!”

  董老太太有力的聲音傳來。

  今日董老太太去了陳家辦事,貞儀跟著祖母一同歸家,見此一幕,不顧桃兒阻攔,沖進(jìn)人群里,伸開雙臂攔在祖父身前,大聲道:“我大父無錯,誰也不準(zhǔn)傷我大父!”

  貞儀雙眼通紅,盯著那持棍的男人,半分不懼。

  她認(rèn)得這個人,他前不久將自己的女兒賣去了城中富戶家中為奴,那是貞儀的玩伴。

  他們賣了孩子,換了糧食,也換了銀錢,然后拿來供奉這個道人和這個道人捏造出來的神靈。

  “諸位聽我一句!”董老太太拄杖而立,一字一頓道:“怪他病得糊涂了,還請各位鄉(xiāng)親看在老婆子的薄面上,不要與他這瘋子一般見識!”

  老太太周身自有官家老夫人的氣場,身后又跟著一名陳家的仆人,很多村民冷靜下來,知道王者輔不是那么好打殺的,且王者輔的確病了多時,多少也有人念及幾分他往日恩情,而老太太的人情世故做得向來無可挑剔,幾乎每家每戶都大大小小受過她的照拂恩惠——

  曾被王錫琛救治的一名軍戶擰眉道:“老太太,我們一向敬重你們老兩口的為人!王先生既然病糊涂了,便趕緊將他帶回家去吧!休要再胡言亂語了,頂撞了神靈那是要遭天譴的!這是害人害己!”

  “不能讓他就這么走了!”

  “打翻的符紙怎么算!”

  “……”

  董老太太讓卓媽媽趕緊回家中取了幾塊碎銀子,才算勉強(qiáng)讓那些人松了口,他們不情不愿地將手中攥著的棍棒鋤頭放了下來,但啐聲罵聲仍未休止。

  貞儀眼角溢著不忿的淚光:“大母,他們……”

  董老太太抓起孫女一只手腕,斬釘截鐵道:“回家。”

  卓媽媽和奇生扶著王者輔走出人群和唾罵聲,橘子跟在最后面。

  待回到家中,桃兒懼怕地將院門合上栓好,橘子戒備地蹲守在墻頭。

  “……我看你真是瘋了!你已經(jīng)沒有了官身!縱然他們今日將你活活打死了去,我和德卿又待如何!”

  堂中,董老太太幾乎是痛恨地質(zhì)問王者輔:“你難道不知自己為何會落到這般田地……竟還以為你需要對付的就只是那一個區(qū)區(qū)江湖道士嗎!”

  “你認(rèn)為他們是被蒙蔽的可憐人,他們當(dāng)你是該死的瘋子,罪人!”

  貞儀第一次聽到祖母這樣大聲說話,暑天里,貞儀站在門邊,渾身冰涼。

  “所以才要讓他們醒悟!”終于開口的祖父竟也第一次這樣拔高了聲音:“我的讎敵永遠(yuǎn)不是這些百姓,而是纏縛他們的愚昧!”

  昔日他要毀得不是神廟,正是愚昧!

  他要造得也不是書院,而是殺死愚昧的刀劍!

  “這是你一人做得成的事嗎?”董老太太將拐杖重重拄在地上:“你做成了嗎!”

  王者輔緊繃著清瘦身形依舊筆直,蒼老的眼睛卻顫了顫。

  “還是說,我?guī)е虑淝Ю锾鎏鰪慕鹆陙淼竭@舉目無親的荒蠻地,就是要看著你這樣執(zhí)迷不悟,就是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累連陪葬的?”

  董老太太的聲音倏忽低下,眼中閃出淚光,握著拐杖的手微微顫抖著,咬牙切齒的聲音也隨之顫栗:“王覲顏啊,你如今都要死了,要死了啊,怎么就還是不能改一改……”

  被扶著坐在椅中的王者輔,無力地閉了閉干枯的眼睛,終于也慢慢頹然地彎下了腰背,像極了旱地裂痕邊沿處的一團(tuán)枯草。

  這一晚,貞儀徹夜未能眠,腦海中不?;叵胫蟾复竽傅膶χ胖?,以及白日里那些人突然變得陌生的仇恨目光和罵聲。

  當(dāng)窗外天色早早發(fā)亮?xí)r,貞儀忽然反應(yīng)過來,這一整夜都未曾聽到祖父的咳聲。

  貞儀慌忙起身穿衣而出,守了一夜剛開始打瞌睡的橘子被貞儀的動作驚醒,也連忙跳下床榻跟上。

非10

二更,中午好,謝謝大家的月票,打賞,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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