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巧琥珀軟語說史家(3)
史平君收拾妥當后方至榮禧堂見客,見史長君正端茶啜飲,便道:“大哥哥久不見我,今日怎的有興致來我府上?聽聞鼒哥兒已經(jīng)議定下個月娶親,大哥哥該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才對,怎得看上去這般憔悴?”
她與史長君乃是一母同胞所生,但長相上一個肖父、一個隨母,故而容貌上兩人并不相像,就連脾性都迥異非常,可這并不妨礙兩人的感情,史平君年幼時便總是“大哥哥長大哥哥短”,長大后更是事事上心,而史長君也總把自己這個妹妹放在心上,當年還曾上門和賈代善打過一架,只為給她撐腰。
直到后來鬧出史鼒的事情來,才使得兄妹兩個離了心,長久不曾見面了。
“妹妹何苦拿話刺我?!笔烽L君如今年歲不過四十出頭,卻滿面滄桑,須發(fā)皆白,已是垂垂老矣,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如今諸事都妥當了,我也厭倦了這京都繁華,不日便回金陵去了,此一去,我等兄妹二人今生只怕再不能相見,還望妹妹看在往日情分,對鼒兒多看顧一二。”
他抬眸看向史平君,眼中滿是悵然之色:“平君,我知道鼒兒當年說的那番話傷了你的心,可他到底是你看著長大的。那年你才議定親事,鼒兒呱呱落地,你歡喜得不行,恨不得日里夜里都抱在懷里,反倒對鼐兒淡淡的,人人都說這是你們姑侄倆的緣分,旁人比不得。如今,他癡如稚子,除了雨瑤外,便只記得你這個姑太太,嘴里時常念叨你,你生氣不去看他便也罷了,好歹把他記掛在心上,別讓侯府里的那群孽障欺負了他?!彼麧M眼哀求,只盼著史平君能夠點頭。
“既是這般放不下,為何不帶他一道回金陵去?”史平君輕嘆道,“祖宅那邊一向有人看守打掃,不如就此分家,你將鼒哥兒帶在身邊,精心照顧幾年,或許這癡病也就好了。京都風云詭譎,侯府又是個事兒堆,你把他留下,保不齊哪天人就沒了,還不如舍了侯府的富貴,一走了之的好?!?p> 史長君卻是搖頭,聲音里帶上了幾分哽咽:“妹妹,為兄怕是時日不多了?!彼蛔】人詢陕?,“這些年家宅不寧,為了保全侯府上下,我已耗盡了心血,如今只想回金陵修養(yǎng)生息,日后若是去了,也算是落葉歸根。老二他……鼒兒太過純善,心無城府,侯府交給他或許也支撐不了不久,老二實在是個有心機有手腕的,由他繼承爵位或許也是件好事,如今他已得償所愿,念及手足之情,到底是不會趕盡殺絕,否則御史臺的狀告便夠他吃一頓排頭了?!?p> “好好的,怎么會時日不多?”史平君微微驚了一瞬,凝眸看他,結(jié)果卻是讓她沉默下來。
將死之相,壽數(shù)所剩不過三五年。
史長君無力地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抹寬慰的笑意:“命該如此,強求不得。”他深深地看著史平君,陷入回憶,“尤記得那一年,母親擺了桃花宴請要好的幾位夫人到府敘舊,你淘氣不肯午睡,便跟著在園子里玩鬧,結(jié)果一個錯眼就跌進了湖里,嗆了好幾口臟水不說,連頭都被釘子碰破了,我忙慌慌將你抱上來時你已滿頭是血,母親嚇得昏死過去,眾人都說你經(jīng)了水,又冒了風,只怕是命數(shù)盡了,誰知沉沉燒了四五日,你竟好了,不過鬢角處留了一道疤?!彼壑袔蠋追中σ?,“得虧是跌了那么一遭,醒來后你竟將往日的淘氣都改了,正經(jīng)像個姑娘家起來,母親還戲稱說是因禍得福?!?p> 史平君有些晃神,眼前突兀地閃過幾個零碎的畫面,而她不知道的是,手腕上的石鐲輕輕閃爍了兩下。
這晚,史平君心緒不寧,怎么也無法入定,索性歇一日,沉沉睡去。
夢里天雷陣陣,雷光隱匿在重重黑云之后,正是她結(jié)丹之日,只是她心有牽掛,道心不穩(wěn),眼見這雷劫就要擊碎修為,千鈞一發(fā)之際,她揮劍斬斷情絲,斷去七情六欲,連同執(zhí)念一并舍去,方才安然渡過此劫。
史平君猛然驚醒,滿頭冷汗。
牽掛?當年她在牽掛什么?
執(zhí)念?她曾經(jīng)又有過什么執(zhí)念?
謎團在她心頭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卻不知何人能解。史平君翻身坐起來,望著窗外微微發(fā)白的天空,心內(nèi)郁結(jié),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這才三更天,太太怎么醒了?”今日是琥珀守夜,聽見動靜立馬就披了衣裳走進來,沏了茶遞給史平君,“太太是夢里魘著了嗎?瞧這滿頭的冷汗,要不請?zhí)t(yī)來府里瞧瞧?”
“不打緊。”史平君搖搖頭,“屋里爐子燒得太旺,有些悶著了,夾幾塊出來熄掉罷。”她捂著心口,只覺得胸腔里砰砰直跳,“琥珀,早些年在史家,我落水一事,你娘可曾和你提起過?”
“哪能不提?這可是件天塌下來的大事?!辩甓自诨馉t旁,一邊夾炭火一邊說,“我娘說,那會兒太太落水又傷風,高燒了好幾日都不見退,嘴里直說胡話,太醫(yī)前后來瞧了好幾次,都說不中用了,老侯爺急得直跺腳,太夫人幾乎哭死過去,眼見著太太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侯府里連棺槨都預備下了,太太忽又睜開了眼,神思清明起來?!彼銎痤^,對著史平君笑道,“我娘說,當時老侯爺拉著絮絮說了好多掏心窩的話,他那么一個恭肅的人,甚少說那些軟話,以為太太回光返照了才抹下臉來,誰知太太竟一日好似一日,老侯爺為此還臊過好一陣子呢?!?p> 史平君眸光閃了閃,試探著問道:“歷經(jīng)一遭禍事,想來也是那時候才明白起事理,不復幼時玩鬧了?!?p> “太太是老侯爺?shù)恼粕厦髦?,一貫寵愛,自然是要嬌氣些的?!辩甑?,“自落水一事過后,太太就沉穩(wěn)不少了?!?p> 一道靈光閃過,再結(jié)合先前女夷同她說的那些話,史平君心底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許那一次,真正的史平君便已經(jīng)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人的魂魄,而這人又和她頗有淵源,這才注定了她要來此一遭。
這人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