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夫子緩緩的閉上眼,某一刻,他甚至不敢再直視生母的眼……
“允之大才,兒子卻無用,沒法給他一個好的出身,可那孩子自己出息啊,生生憑借著自己的才華,引多方大儒關(guān)注,更有族中長老聲稱,只待他在雅集會上露臉,便許他入謝家族學,有朝一日,入廟堂,拜相王,指日可待?。?!”
“我……我又不知……”
“是,姨娘不知?!敝x夫子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了下面的話:“姨娘不知,在您天天以‘老夫人’自居,在外與人口燦舌蓮顯擺旁人嫁妝之時,那個被你天天嫌棄刻薄的林氏,無論這些年日子過得再苦,從未動用過那嫁妝的一分一毫,唯一一次動用便是為姨娘修院,也并非兒子要求,只是林氏對姨娘的一片孝心,剩下的,皆為允之所用、所留?!?p> “姨娘不知,僅憑兒子這些年書塾所得,謝府根本過不成現(xiàn)在這樣,是林氏憑借著從前跟兒子一樣讀書寫字的手,一針針紡出了謝府的半邊天?!?p> “姨娘不知,您的孫兒,我謝府獨子,此次在涿郡集會,被宛州第一書院——云麓書院的院長親點‘有治世之才’,這次回來本就可以名正言順進入族學!那可是京城啊,天子腳下,寸土寸金,沒個錢財傍身,您讓我兒如何去得???”
“……這些姨娘都不知道,可難道竟連三歲小兒都懂得‘財不露白’,‘引狼入室’都不懂嗎?姨娘,您糊涂啊~~~”
“這……我……”陳氏徹底傻眼了,眼瞅著兒子說完,一臉的破敗,一時間竟口不擇言起來:“去求林氏,讓她給親家寫信,讓親家再資助些來,是了,她可是家中獨女啊,允之也是他家的親外孫,外孫上族學,親家表示表示于情于理也說得通啊?!?p> 謝夫子直接被陳氏的厚顏震驚了,直直地看了她好久,直看的陳氏心慌,這才緩緩閉上了眼睛:“姨娘說這話,是要羞死兒子方才罷了么?……是啊,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是我當年強求非要將姨娘從謝家接出來,是我先亂了規(guī)矩,縱了姨娘往日里以‘老夫人’自居,以致府中上行下效,尊卑不分,這才招來今日如此禍事……姨娘可知,當年夫人下嫁,恩師一家早將全部積蓄換為嫁妝給了我們,只留下些許棺材本,這次又幾乎全給岳母用上了……恩師一家,早將所有的希望許給了我,是我護不住的……是我的錯,我就不該……不該啊……我有愧,哈哈,我有愧……恩將仇報啊,這實則是在恩將仇報?。?!”
……謝家的混亂先且不說,再說這林氏幾人又去了何處呢?
原來,先前謝夫子之所以會那樣審問下人,皆因事情的經(jīng)過他已然知曉。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這就要說起那老道與人密謀,于昨夜入謝家偷竊后……
當時老道和另一同伙負責偷,還找了個小道人在門口接應(yīng),哪成想偏偏遇到了采藥至半夜方才歸來的離鳶。離鳶見小道人行跡鬼祟,便將他抓了起來,幾經(jīng)追問后心知不妙,直接提了小道人來見林氏。
林氏和謝夫子第一時間去了書房,可彼時竊賊已然得手,離鳶追著一個黑影去了,謝夫子則帶著劉貴連夜報了官,因著丟失的是林氏的嫁妝,林氏便帶著兩個婆婆也跟著去了府衙,一翻審問之下,才得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之后林氏和兩個婆婆留在府衙記錄,謝夫子先行一步回來處理府內(nèi)之事——實在是因牽連到了陳氏,林氏不好出面,便一語不發(fā)。羞愧難當?shù)闹x夫子自然要給夫人一個交代。
可是……又能如何交代呢?。?p> 再說離鳶將小道人交給劉貴后,眼見書房大亂,林氏神色巨變,便猜到家里這是丟了重要的東西,細心追蹤后鎖定了一個方向,二話不說就追了出去。
夜色太黑,那賊人眼看著又是個慣于躲藏的,離鳶這一追竟不自覺地追了個大半夜,直到天亮后追得出了城去,這才發(fā)現(xiàn)賊人竟還有同伙,一出城便兵分了兩路。
離鳶只得逮著一邊追,終于憑借著上一世學到的斥候經(jīng)驗,追到了其中一個賊人——卻不是老道,一問之下,老道才是主謀,因是慣犯,分了大頭,離鳶這一趟下來,竟才找回了不到三成。
之后離鳶又將賊人送去了府衙,拿著追回來的銀錢,跑回了謝府。
只是——謝府門口為何竟掛起了白布?
有人……過世了?
想到林氏一向不太好的身體,以及先前在書房驟然變得很難看的面色……離鳶心道一聲不好,想也不想便沖了進去。
彼時劉貴一家都正在忙著布置,錢婆婆和劉婆婆不見人影,離鳶急得團團轉(zhuǎn),只記得找夫人,便也沒有聽清到底是誰過身了……
剛過二門,她便看到院子正中擺放的一大口棺材,心里頓時揪住了。
為何在這里?
這東西怎么能放在正院?
怎就放在了正房的門口???
……不會的,一定不是!
離鳶繼續(xù)沒頭蒼蠅一般的四處尋找——屋里沒人,院子里也沒有,東廂房,西廂房……哪里都沒有夫人!
她又沒忍住的沖進了三院,三院的下人們還都被關(guān)著,便沒人攔她,離鳶只看到陳氏癡癡傻傻的在自己屋子里待著……還是不見夫人??!
于是又回前院,離鳶魔怔了一般地直闖正廳,劉星正在那里布置靈堂,離鳶隱約聽見句“書房”,于是二話不說朝著書房沖了過去。
終于——
當離鳶推開書房大門,看到凌亂的書房正中端坐在案桌旁的林氏后,心中一直憋著的那口氣這才松了出來,心臟怦怦跳著,似在回應(yīng)著剛剛的慌亂。
劉婆婆和錢婆婆都在一旁候著,看到離鳶回來,臉上都有些喜色,可隨即卻又暗淡下來,默默將視線轉(zhuǎn)回林氏身上……
離鳶悄無聲息地調(diào)整了下氣息,想到背上還背著追回來的財銀,便獻寶一樣的上前道:“夫人,我把您的嫁妝追回來了一些,您快看看有沒有您的寶貝?!?p> 說著就要把包袱放到書桌上——
可包袱還沒有碰到書桌,便被林氏一把推開,離鳶一時沒拿穩(wěn),那包袱直直地墜到了地上,里面的銀錢徑直散落到了外面……
離鳶一愣,一瞬間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錢婆婆卻在這時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離鳶的肩,慢慢走到林氏跟前,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句:“夫人,小鳶回來了,您不看看她么?”
離鳶這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自己似是忽略了什么事……
她將視線轉(zhuǎn)回到桌案,看到凌亂的桌案上此刻正擺著一張羊皮卷,上面畫一副美人圖,就在離鳶剛剛要放置包袱的地方,再仔細一看,約莫能看出是林氏的畫像,乃謝夫子的手筆……
錢婆婆示意離鳶到林氏跟前來,離鳶傻乎乎的上前,小心翼翼地喚了聲:“……夫人?”
林氏遲疑了好半晌才終是動了……
她慢慢的轉(zhuǎn)過頭,看向離鳶灰塵撲撲的小臟臉,有心想要笑一笑,卻笑不出來,只是習慣性的拿出手帕來給離鳶擦臉,輕聲道:“怎么又弄得這么臟啊,這是去哪兒了啊……”隨后聲音一哽,林氏再說不出話來。
“夫人怎么……”
一滴淚,悄無聲息的滑落下來,滴在離鳶的手上,惹得她輕輕一顫,原本想問的話也在林氏隨之而來的一個擁抱中,被湮滅了。
“鳶兒,你去哪兒了?夫人以為……以為連你都弄丟了……”
衣襟很快被打濕了,林氏的聲音哽咽,哽咽,再哽咽……終是沒有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鳶兒,他沒了,沒了??!明明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就說沒就沒了呢……”
“不就是丟了錢么,哪有那么重要……我當年認識他的時候,他還不是一樣身無分文么……現(xiàn)如今我們有房子,有兒子,沒錢了再攢就是了,又不是老的拼不動了,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怎么就怒急攻了心呢……”
“鳶兒,我好恨,好恨啊,他說愧對于我,可就這樣離開便不會愧對了么?丟下我一個人便不會愧對了么?他說好的要護我一生的,我們說好了的……怎么……怎么就說話不算話了呢???”
林氏抱著離鳶嚎啕大哭,那哀嚎令人動容,讓錢婆婆和劉婆婆都不禁濕潤了眼角……離鳶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那棺材里躺著的竟是謝夫子。
謝夫子因怒急攻心,過世了。
“懦夫!騙子!負心漢!謝楣謝子言,我在罵你你聽到?jīng)]有,我恨你你聽到?jīng)]有!你……你回來啊……”
林氏的擁抱從來沒有這樣緊過,她的身體在顫抖,止不住的顫抖,那些眼淚像水串一般,止也止不住,落在肩上,劃入衣間,竟像是要徑直流進人心里……離鳶忽然就想起了前世那個白雪皚皚的夜晚,少典也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在她身邊閉上了眼……
怎么原來那些記憶竟還沒有走遠么?
不然怎么……一下就又仿佛回歸了當初……
離鳶還記得,自己那天并沒有哭,真的,一滴淚也沒有流。
可林氏此刻的淚卻莫名燙到了她的心里,讓她恍然一嘆……原來哭出來是這個樣子嗎?
身體會緊繃,會顫抖,全身上下會好似無力一般需要倚著點什么……可即便倚了也似乎仍找不到著力點,手里需迫切需要抓著點什么,就像林氏這樣,抱的她都有些疼了,卻仍覺得不夠……
那么自己當時又是什么樣子呢?
啊,她被迫又在那個沒有他的塵世里逗留了很多年,將她所知道的所有有關(guān)東皇帝君帶兵出征、統(tǒng)一蠻荒、斬殺惡獸、建立天規(guī)……等等一系列的事跡,當成神話故事一樣,講給孩子們聽……卻自此再沒提過“少典”半句。
也不是,她其實提過一次的,在歸神宴,當面質(zhì)問帝君“為何少典也會受傷不治”……
帝君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來著?
唔,好像也不是太重要……畢竟她真正想問的,從來也不是他,而是那個她自此天上地下再也找尋不到的少年……那少年不是帝君,所以她才會理直氣壯地說:“我也覺得自己并不適合他?!奔幢闶钱斨劬救说拿妗?p> 可眼下她又在干什么呢?
僅僅因著一個模糊的背影,被賣到謝家也不在意,眼巴巴的跟著來了永安縣,雖說后來更多的是因為林氏,但打從一開始,甚至直到如今……她敢說自己心里沒有期待么?
她又在期待什么呢?
思緒飄散之際,離鳶依稀間仿佛聽到了門口傳來一陣騷動,劉貴喜出望外地呼喚聲便從門外傳了進來,在這樣一個謝府風雨交加的時刻,聽起來很是突兀。
離鳶眼看著劉婆婆皺著眉頭走出門去,沒一會兒卻又喜出望外的沖了進來,喜聲喊道:“夫人,少爺!是少爺回來了——”
她微微一怔,目光幾乎和林氏同時望向了門外,心底某個被壓抑了許久,陡然松動的情緒一下迸發(fā)開來……
依稀間,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少年……踏雪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