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允之,實在是個好得不得了的孩子,只是當年他到底太小,還什么都不懂便被這些世事傷了心,而我這個做母親的又實在不爭氣,竟生生待我兒內心封閉才瞧出端倪?!?p> 錢婆婆急忙安撫道:“夫人莫要這樣說,是少爺有心在您面前遮掩,他這是心疼您。”
林氏聞言一頓,好半響才長出一口氣:“是啊,我兒一直是知道疼人的。所以他在外受了委屈、欺負也不說,知道大家心里怕他,便越發(fā)謙和;知道子言心中的期望,年紀小小便出門游學,只是自此再不與人親近……此次涿郡集會,他分明已然踏上了仕途,可一朝家中遭竊,他與族學失之交臂不說,又因著謝楣的過世,需守孝三年……婆婆我怕啊,我怕我兒這些年醉心學問,無生存之道;怕自己熬來熬去,終究熬不住,再讓他守孝三年;更怕萬一哪天自己走了,留允之一人在這世上,無依無靠,一生孤苦,我……”
言之此處,林氏已是泣不成聲。
錢婆婆心疼林氏,淚水也是忍不住的落下,卻置之不理,仍舊摟著林氏,就像摟著小時候那個不經意摔到的孩子,眼中心中滿是疼惜:“婆婆知道,婆婆都知道,夫人不哭啊,你還有婆婆,我們還有小鳶兒呢?!?p> “是,”林氏坐起,擦擦眼角的淚水,再給伸手給錢婆婆抹抹眼淚,神情倔強且充滿希望道:“還有鳶兒,這孩子實在是好,樣貌自不用說,關鍵是心眼實,你對她好一分,她能還你百倍千倍,又聰明好學!婆婆您瞧過她讀書寫字么,真真是一點就通!干活也利索,縫衣織布什么的,雖說還不熟練,但勝在專注,這孩子干什么都專注,會武不說,眼下又懂了醫(yī)……婆婆,您能明白我的感受嗎,她就像是老天爺賞賜下來的一個禮物,哪哪兒都是好的,即便年紀小了些,可三年后允之孝滿,鳶兒也差不多到了可以許人的年紀,我這些年多教著她點,讓允之多讓著她點,兩人今后日子定不會錯……”
“既如此,”錢婆婆眼見林氏又要說的激動起來,便輕聲打斷她:“夫人為何不自己跟鳶兒說呢?您開口的話,鳶兒不會拒絕的。”
可林氏卻戛然而止,眨眨眼,又搖了搖頭:“不,我若開口,便是逼著孩子們裹挾。人生漫漫,孩子們需要有伴,可這個伴要自己找,這世上太多事,往往是旁人看得幫不得,幫得替不得,我可以給他們建議,但最終的抉擇,還有這日子,終還是得他們自己定,自己過啊?!?p> 就像是當初林氏一心選擇了一窮二白的謝夫子,又或是錢婆婆選擇了終身不嫁,這些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也是林家給與她們的最好的饋贈,沒道理現(xiàn)在反而苛求孩子們。
錢婆婆點頭,“是這個理兒,只是……會不會太早?鳶兒才多大?少爺也似乎還沒開竅,現(xiàn)在說這個,孩子們心中能愿意么?”
林氏卻有她自己的打算:“是有點早,卻也是個很好的時點。眼下謝家散了,包括劉婆婆一家子在內,過些日子也都走了。我和允之有意把此處賣了,換個小點的住處搬進去,未來三年允之都得在家守孝,咱們靠著鳶兒上次追回來的銀子和賣房子的錢,生活定不成問題,待過些時日我身子大好了,咱們從頭開始,再給允之攢一回學費,只是苦了婆婆您,一把年紀還得跟著我受苦?!?p> 錢婆婆笑呵呵道:“夫人跟婆婆還客氣什么?!?p> 錢婆婆一生未嫁,唯一的親人便是自小看大的林氏了。
林氏自是知道這個理兒,與錢婆婆之間多年如母女一般的關系讓她也說不出更多生分的話,于是轉言道:“我是想著,先借著這次機會,從根本上轉變兩個人的想法,沒開竅不怕,先占個名額,之后咱們搬去小房子,朝夕相處,再加上婆婆和我的從旁協(xié)助,將來一開竅,總能先想到彼此吧……要是實在湊不到一起也沒事,就當養(yǎng)個女兒了,不過女兒日后還是要外嫁,最好的情況就是鳶兒能留下來給我當兒媳婦……”
……這廂林氏跟錢婆婆說的正熱鬧,另一邊,離鳶和謝蘊也終于收拾完書房,在中廳的圓桌前坐定。
離鳶的面前是那個打開的錦盒,里面確是她的身契,有著官府登記在冊的書簡,還有一頁棉布,上面是兩年前嬸嬸簽的買賣書。
只是此刻離鳶手中握著的卻是另一片書簡,上面墨跡很新,字跡工整中透露著一絲剛勁,居然是……婚書!?
離鳶遲疑了好半天才重新找回言語:“我再重復一下少爺您剛剛所說的話,你說要幫我撤了奴籍,然后……跟我訂婚?”
謝蘊修正道:“準確來說,只是在下先給姑娘一簡婚書,姑娘若不簽,便不算訂婚?!?p> 離鳶倒吸了一口氣:“我上上個月才剛滿十歲?!?p> 謝蘊頷首:“我知道,正好我也還沒及冠,又有孝在身,所以姑娘無需著急決定。眼下謝府形勢確實不好,我已與母親商定,不日就會將房產變賣,另謀一個住處,雖說不比這里,可住滿三年孝期是沒有問題的,這三年或許會辛苦一些,不過我可以抄書養(yǎng)家?!?p> 離鳶閉了嘴,默默看著他,任他鄭而重之地將日后的打算一一道來。
謝蘊道:“三年之后,我會舉家搬去涿郡,云麓書院的院長跟我相熟,已多次邀請我加入云麓書院,我會在那里半工半讀一段時日,待學成后,無論是留在書院教書還是前往他處,我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會虧待姑娘的?!?p> 他還是這樣,總會在奇怪的地方給她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尊重,這更像少典一些,更像是從前那個一心善待于她的少年……
離鳶的心某一刻變得格外柔軟,直到聽見——
“這件事以姑娘的意見為主,母親很喜歡你,你想嫁便嫁,不想嫁,母親會認你做義女,我認你做義妹,日后你出嫁,”說到這里,謝蘊頓了頓,隨即繼續(xù)道:“我為姑娘送嫁?!?p> 離鳶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牙根深處默默咬緊了半天,才磨出一句:“那您呢?少、爺,您又是怎么想的?”
謝蘊停頓了一下,似是察覺到離鳶一瞬間的咬牙切齒,目光滿是探究,可離鳶卻不看他,于是謝蘊直言道:“我都可以。姑娘是母親看中的人,她喜歡便好,我沒有意見。”
一句話,就離鳶心中剛剛要開啟的口子徹底堵上,噎得人胸悶。
“既如此,那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少爺,這門親事我不同意,還請少爺將婚書拿回去吧。”說著,離鳶便將那書簡放回圓桌上。
謝蘊似是沒有想過會被拒絕,又或是——被這樣干脆的拒絕,神情中多了幾分不懂,“為何?姑娘為何不同意?又為何……生氣?”
離鳶直接站起身來,“生氣生氣,你怎么老覺得我在生氣,我明明只有……”
某個瞬間,離鳶差點以為自己對面站著的是東皇帝君,可轉眼再看謝蘊那張臉,上面是和當初少典一樣的無辜與茫然,她硬逼著自己深吸了口氣,說不上是賭氣還是其他,只是悶聲地回了句:“因為我對婚姻也是有要求的,如果達不到,那還不如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