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錢婆婆的紡織,離鳶的草藥制作,還有謝蘊的書簡終究讓這個小院重新盤活起來,一行人終于不用再坐吃山空,家里漸漸有了進項。
在離鳶“耐心”的指導下,謝蘊劈柴的功夫日益精進,很快便開始獨自嘗試研制書簡。他的心思實在細膩,學習能力也強的驚人,雖說動作還不甚熟練,可不得不說,他制出來的書簡,確實比離鳶制作出來的精良不少。于是離鳶便不管他了,一門心思研制著草藥,給林氏調養(yǎng)身體,并繼續(xù)每日的鍛煉……
她還是口口聲聲叫著他“少爺”,固執(zhí)地堅持著與謝蘊之間那道界限。
謝蘊心里明鏡一般,卻從不說什么,兩個人你喚我“少爺”,我喚你“鳶兒”,倒也是一種和諧。
只是這份“和諧”,在離鳶親眼看見書齋掌柜扔掉謝蘊辛苦多日抄好的書卷,還在書齋門口對著他破口大罵后,戛然而止——
——那是份離鳶從未想象過的狼狽,掌柜的惡言與謝蘊的沉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給離鳶的內心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沖擊。
她想也不想就沖了上去,想要替他擋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惡意和指點,卻不想謝蘊只是一愣,轉手又將她拉回身后,明明是那樣單薄的一個人,卻本能的再一次擋在她的身前,不爭不辯。
……事后,離鳶了解道,那掌柜如此生氣是因為謝蘊抄撰書卷時,擅自改動了原文。
“那撰記本是云麓書院方學究少時游記的抄撰版,我曾拜讀過原著,深覺這抄撰版實在與原著大相徑庭,便擅自按原著背默下來,結果……”
“結果那老頭竟不識貨,錯將明珠當魚目?!?p> 想起剛剛掌柜的惡言,離鳶心中仍是憤憤,只是她想不通:“既如此,你為什么不解釋清楚?是他自己不識貨,怎得反而怪了別人?!?p> 謝蘊卻搖頭:“是我不對,老板說的沒錯,擅自改動抄錄內容本是抄書者的大忌,他只訓斥,沒有辭退,已是大恩?!?p> 可離鳶的心里卻不是滋味,不上不下的,說不出哪兒不得勁兒。
眼看著謝蘊說完話便轉過身,拿起一旁的竹刷,伸手便要將竹簡上的“抄撰”洗去……離鳶想都沒想就伸手攔住了他,嘴巴張了又張,好半天才道:“這樣不對,憑什么對的卻要被洗去!你這本留著,以后你背默的原著、撰寫的文章也都留著,再遇上那些不堪入目的抄錄版你就給我,反正我本來每日也是要練字的,我給你抄,大不了就當是練字了?!?p> 可謝蘊卻學著她的樣子皺起了眉頭:“練字怎么能用錯誤的書卷?那豈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誒?”
離鳶傻眼,滿腔的怒火瞬間像是被潑了盆涼水。
可謝蘊卻不知她的遲疑,轉言又道:“以后你練字臨摹的書卷還是先給我把關一下吧,要知道記憶這種東西,常常都是最一開始的記得最深,若一開始練的便是好的、有益的內容,將來再學便是事半功倍;若一開始練的便是錯的、有誤的內容,那將來便九成九得重來,已經根深蒂固的東西,再想改就難了……”
離鳶眨眨眼,又眨眨眼,快速反應了一下:“不是,等會兒,我剛想起來我的草藥還沒收呢,都曬一天了,真的,再不收等天黑就容易受潮了。”撒腿就想跑,可一轉身就被謝蘊拉住了。
再回頭時,也不知是不是逆光的原因,謝蘊的神情一時間變得有些模糊。離鳶有些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似乎停頓了一下,低聲問出一句話:“你怎么……一下就信了呢?”
“嗯?”
“信我背默的便是‘對的’,別人抄錄的才是錯的……萬一是我記錯了呢?”
離鳶想也不想道:“那不可能!”
開玩笑,她又不是沒見過他讀書,說他“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根本不為過!再說他都原封不動把原文背默了出來,那只能說明——
“少爺說它是錯的,那它必定是錯的,毋庸置疑!”
離鳶答的干脆,逃得更是干脆,獨留謝蘊一人在原地,站了好久……
這天夜里,離鳶趁著照顧林氏就寢的時候,突然一時起了好奇心:“夫人,少爺他……這性子究竟是怎么養(yǎng)成的呀?”
彼時林氏還不知她想問什么,疑惑地看來。
離鳶撓撓頭,“就……老是不爭不搶的,明明做了很多事卻不說,被人誤會了也不解釋,那人家怎么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林氏聞言拉起離鳶的手,也不讓她繼續(xù)收拾了,就著床沿便讓她坐下,輕柔問到:“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么?允兒他惹你生氣啦?”
離鳶搖頭。
林氏便又問:“那是他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嗎?我看你們今天是一起回來的?!?p> “唔……”這下離鳶遲疑了:“是發(fā)生了一些事,但我不確定少爺讓不讓說,而且我們已經解決了。”
林氏點點頭,又沉思了一下,道:“鳶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那是一個成年人滿腹虛榮,卻不甚被一個幼童的“出言糾正”而至顏面掃地的故事。故事的最后,虛榮的成年人被哄著捧著的送出了門,說了真話的幼童卻遭到所有人的冷待、冷遇……甚至是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孤立”……
林氏說:“那年子言帶允兒回謝家,是我自己身子不爭氣,沒辦法相隨……彼時婆母陳氏剛在家犯了事,子言一門心思為母求情,想著允兒自幼聰慧,又正是討喜的年歲,便獨自帶著允兒回了謝家……
宴會上的事情我是后來才聽人說起的,說是家里來了貴客,那些表兄弟們攛掇著允兒當眾糾正對方的錯辭,說是這樣便可以讓家主在外人面前長臉,家主一高興,他便可以幫著父親為其生母求情……允兒年少,哪里懂得那些人情世故,便照做了,沒想到得來的卻是一頓呵斥,還有其他所有人的否定,他們都說允兒錯了,將允兒批的一無是處!之后更是……
彼時子言為著母親的事,奔走于各房之間,實在有些顧不上允兒,且又只帶了劉貴一個人前去,偶爾出去辦事,就會把允兒交托給謝家人……于是也就沒有人知道,整整半年,允兒在那里究竟遭受了些什么!
那些人……他們以為一個4歲的孩子聽不懂人言,允兒又是個不愛告狀的,便不加修飾,在一個幼童面前……盡顯人性的丑惡??!”
說到這里,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林氏突然停了下來,雙手開始止不住的顫抖……可是她卻明顯不愿多說:“具體的,夫人就不細說了,好多事我也是后來才托人打聽出來的,得到的也不過只字片語。”
話雖如此,離鳶卻仍舊能從她緊握自己的雙手中,感受到她的在乎。感覺她仿佛在克制什么,又仿佛是想抓住些什么……
于是連忙打斷她的思緒,離鳶假意好奇道:“那夫人后來是怎么知道的呢?”
林氏下意識地一頓。
離鳶立刻察覺自己可能問錯了,正打算再說些什么彌補之時,林氏卻開口了:“是允兒……”
林氏的聲音有些輕顫,嘴唇也有些微抖,她迎上離鳶的眼,眼眶微紅,“允兒自謝家回來后,越發(fā)不愛說話了,見到我們甚至有些閃躲。我問過子言和劉貴,也沒問出什么……可是一次逛廟會,允兒突然開口要了一個面具,帶在小臉上,睡覺都不想摘。我覺得不對勁,一再逼問下,他才終于開口……”
這一刻,離鳶是真真感受到了林氏的顫抖,呼吸都慢了下來,卻忍了又忍,最后終于沙啞了聲音,輕聲道:“允兒……允兒說:‘阿娘,我不是妖怪么?把臉擋起來,就不嚇人了,你……別害怕……’”
說到這里,林氏已然泣不成聲,可離鳶卻有些無暇顧及。
一瞬間,她只覺這一整天的情緒仿佛在這一刻徹底擰成了一股繩,扯得她……心都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