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細雨綿綿,我回到這座地處西南的小縣城。
輕輕拍拍微濕的頭發(fā),朝凍僵的雙手哈了口氣,理了理黑色毛呢大衣,我推門走進安樂堂。
阿雅妝容精致,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安安靜靜躺在冰棺里,熟悉的面容跟幾年前比起來多了一點滄桑。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此刻我的心仍像玻璃般瞬間碎裂,頭腦恍惚愣在門口望著墻上阿雅黑白色的微笑。直到有人從身旁經(jīng)過我才回過神來走近冰棺放下鮮花。
阿雅的母親低頭坐在冰棺旁,腳前的深色木地板上淚花一顆接一顆綻開。我默默走到她面前,輕輕說了聲節(jié)哀,然后走到大廳邊緣隨便找個座位坐下來。
阿雅的父親將兩位吊唁的客人送出大廳,回來時朝我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過來。
“回來了?”阿雅的父親聲音無比憔悴。
“嗯,回來了,叔叔節(jié)哀?!蔽姨ь^看到阿雅的父親比記憶中蒼老了不少。
“謝謝,謝謝你還記得阿雅?!卑⒀诺母赣H眼角抽動了一下,眼里噙滿淚水,轉(zhuǎn)過身背對我朝自己的妻子走去。
我起身跟上去,余光睹見大廳另一側(cè)角落里坐著我和阿雅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
走到阿雅的父母面前,我彎下腰將頭低到盡量靠近兩位老人的耳朵,輕聲問:“叔叔,阿姨,對不起。我想知道阿雅是怎么走的?”
阿雅的父親雙眼茫然地看著我,嘴角向下一彎,眉頭緊皺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阿雅的母親低頭看著地面,剛剛止住的啜泣重新響起,一邊搖頭一邊小聲嘀咕:“別說了,別說了?!?p> 我擁抱了這對傷心的父母,然后回到角落里坐下,時不時偷偷看一眼大廳另一邊坐在角落里的杜宇。
杜宇應該早就注意到了我,他站起來朝旁邊穿黑色皮衣的女人說了句什么,然后向我走來。
“好久不見?!倍庞钤谖疑磉叺目瘴蛔?,眼睛始終盯著前方。
“好久不見……”我沒想到杜宇竟會主動過來與我打招呼,有一點不知所措。
“沒想到你會回來?!倍庞钫f,眼睛仍然看著前方。
“你知道我一定會來的?!蔽译p眼盯著鞋尖回答。
“好久沒見面了,我們找個時間聊聊吧?!?p> “有什么可聊的?”話剛出口,我便后悔,但仍勉強自己裝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杜宇沒有介意,抬手看時間,然后輕描淡寫地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吧,后西街那家小酒館。”
“什么時候?”我問,視線保持在自己的鞋尖上。
“老時間。”杜宇也沒有看我。
“好的。”
杜宇起身離開,稍微走遠一些我才抬頭去看他,他走到穿黑色皮衣的女人旁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站起來,然后兩人一起走出大廳,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整個過程女人始終面無表情。
大概半小時之后我離開了殯儀館。
回到父母家已是深夜。母親穿著睡衣從臥室出來。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在我進門時將手中的煙蒂摁滅,煙灰缸里煙頭塞得滿滿當當,周圍散落出來一些煙灰。母親趕緊用餐巾紙擦了擦茶幾,起身將煙灰缸收走。
“聽說老李的女兒出意外了?”父親喝了口濃茶說。
我在沙發(fā)另一頭坐下,點了點頭。
母親拿著洗干凈的煙灰缸從廚房里走出來挨著我坐下,輕輕拍了兩下我的后背,聲音略帶顫音:“兒子,不要太傷心?!?p> “媽,我沒事?!蔽铱粗赣H的眼圈慢慢變紅。
“媽,我真的沒事。”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安慰母親,卻不想眼角擠出一滴淚水。
“多好的女孩啊,怎么突然就沒了?”母親的眼淚也跟著流出來。
“好了,小雅也沒成我們家媳婦!”父親將煙灰缸挪向自己,又點燃一根香煙,眉頭緊皺。
“爸,媽。你們知道阿雅是怎么走的嗎?”我問。
父親眉頭皺得更緊了,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將目光移開。母親看著父親,似乎有所顧忌,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這事老李家嘴閉得緊。我只聽說他們家連夜租了輛靈車趕去深圳,老李和小雅的舅舅輪流開車把小雅的遺體接回來?!?p> 父親仿佛雕像般一動不動,香煙自燃了一大截,長長的煙灰向下彎曲即將斷裂。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轉(zhuǎn)頭問我:“你今天在殯儀館沒聽說什么?”
“今天叔叔和阿姨特別傷心,我不忍心多問?!蔽艺酒饋硐蚺P室走去:“我沒事,你們也早點休息吧。好久沒回來了,我在家住兩天。”
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里煩悶不已。閉上眼睛,腦海中頻頻閃過和阿雅在一起時的畫面,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濕了枕頭。
第二天傍晚,我從父母家步行到后西街的小酒館。
米色桌布,剩一半的綠色啤酒瓶,我盯著棕色墻上白色木紋的掛鐘,時針指向19點,掉漆的舊木椅被拉開,我拿起桌上的煙盒從里面抽出兩根香煙。
杜宇一邊坐下一邊擺手:“感冒了,嗓子不舒服?!?p> 我點燃一根煙,將另一根放在桌面,深吸一口,望著裊裊上升的煙霧說:“還是這么準時?!?p> 杜宇尷尬地笑笑。
“這么多年了,仍然踩點到?!蔽铱粗庞钫f,有好幾年我沒有這樣近距離直視過這位老朋友了。
“是啊,好多年了。”杜宇嘆了口氣,終于還是拿起桌上留給他的那根煙,伸手向我要打火機。
“想和我聊點什么?”我邊說邊點燃打火機,杜宇將香煙含在嘴里伸過頭來取火,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閃過一絲猶豫,最后還是禮貌的將右手擋在火焰斜上方。
“我在縣公安局上班,刑警隊。”杜宇說。
“我知道?!?p> “你知道阿雅是怎么走的嗎?”
“不知道?!?p> “阿雅走得有些蹊蹺?!倍庞畋砬樽兊脟烂C起來。
“說吧,怎么回事?!蔽覍燁^在煙灰缸里按滅,坐直身子。
杜宇深吸一口氣,吐出長長的煙霧,說:“自殺?!?p> “什么!怎么可能!”我脫口而出。
杜宇坐著沒動,眼神冰冷,繼續(xù)說:“為了一個已婚男人?!?p> 我猛地站起來,杜宇雙手按在我肩上,說:“別激動,聽我說完?!?p> “別把街頭大媽的閑言碎語拿來騙我?!比绻丝逃忻骁R子,我能看到自己眼里燃燒的怒火。
“目前為止,我還沒聽到過什么傳言?!倍庞羁粗艺f。
“你說吧,我聽著。”我努力控制情緒。
“阿雅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具體的感情糾葛不太清楚,總之最后阿雅吃安眠藥自殺了?!?p> “你怎么知道的?”我問。
杜宇吐出一口煙,不慌不忙地說:“我能查到深圳警方的結(jié)案材料,看過阿雅留下的遺書的掃描件?!?p>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我吼了出來:“我不相信?!?p> “我說了,我看過結(jié)案材料。”杜宇說。
我感覺體內(nèi)血氣上涌,一把抓住杜宇的衣領(lǐng)大吼:“快告訴我,你是騙我的!”
杜宇搖了搖頭,想將我的手掰開。我一拳打在他臉上,他倒在地上,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哈哈哈……這么多年了,你一喝醉還是這樣。”杜宇笑著站起來,拍了拍衣服,然后走出酒館。
我坐回椅子,叫了杯最烈的伏特加,一口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