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天亮得早,不熱。
漸漸地越來越熱。
蒼鷹立在高高的石堆上,一動不動。
遙遠(yuǎn)的戈壁灘,熱浪滾滾。
山高,陽光割出昏曉。
草原上,一列細(xì)細(xì)長長的人馬牛羊緩慢走著。
隊伍最前頭是九個小神侍,掛了滿身法器,跳著吟唱著。
他們是雅拉女神祠的神侍,察察頭人雇來朝神求子。
半夜開始,旋轉(zhuǎn)、跳躍,不停歇。從察察部落跳到白骨草原,嗓子要冒煙了,四肢要散架了。
后面的察察頭人忽然一聲大喝:“每年捐那么錢養(yǎng)你們,就這點用,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唱起來,舞起來!”
小神侍一抖,精神了不少。
┭┮﹏┭┮察察頭人太兇了,早知道不接這苦差事,不賺這份錢了嗚嗚!
“其實頭人無需走這一遭,我們自會將頭人和太太的虔誠帶到。”
如果頭人和頭人太太不跟著,那么他們意思意思唱一唱跳一跳也就是了,頭人、頭人太太和他們都不吃苦。
一定要跟著的話,兩邊都很吃苦。
唯一不苦的是隊伍最后頭的牦牛和羊。
牦牛和羊不知道什么是朝神,角上系著彩布堆的佛?;ǎ叩侥睦?,吃到哪里,拉到哪里。
走著吃著拉著,忽然就有人解開了他們脖子上的繩索。
這叫放生。
放生就是積德行善,神明會善待每一個積德行善的人。
他們有些羨慕牦牛和羊了。
“親自朝神更有誠心。”跪在地上的頭人太太斜了察察頭人一眼。
察察頭人嘿嘿一笑,膝蓋一軟,跟著太太的節(jié)奏一步一跪一磕頭。
跪了一路,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他一個正值壯年的雅拉漢子都要受不了了,他的太太還堅持著。
想要孩子的愿望支撐著她。
跪過了白骨草原,還要跪好幾片草原、戈壁,才到雅拉雪山腳下。
但過了這片陰涼壩,就要曬毒太陽了。
頭人太太身體不好。
嫁給他后,他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才好些了,很擔(dān)心這場朝神會毀了他這些年的努力。
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圓圓的臉,細(xì)細(xì)長長的眼望著雪山,嘴里不斷祈求著神明的恩賜。
家人都說他娶了個又丑又兇的婆娘,還說要給他再納幾個又好看又能生的女人。
他不要別的女人,只要她。
他覺得她很好看,笑起來更好看,他喜歡看她笑。
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笑了,因為沒有孩子。
此時,她也沒有笑,很嚴(yán)肅很虔誠地跪拜。
她太想要孩子了,很認(rèn)真地跪拜,很認(rèn)真地磕頭。
他看見她的額頭紅了,他知道她的膝蓋一定也紅了。
這個倔強的小女人,真拿她沒辦法!
……
泥巴院子里,武子期晾曬褲子。
沒有晾衣繩,要是鋪在泥墻上晾就白洗了。
于是將褲子搭在胳膊上,再將胳膊伸到太陽下曬。
陽光下,白褲子亮得刺眼。
朝神的隊伍走進大太陽下。
九個小神侍汗流浹背。
頭人太太的氣息更加沉重,察察頭人不斷給她擦汗。
察察頭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破泥巴院子里有很白很亮的東西,飄啊飄啊。
頭人太太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嘴唇也干裂了。
“喝口水吧?!?p> 頭人太太還不怎么渴,但可以喝點,于是點頭。
察察頭人回頭,眨眼:“還有水嚒?”
躺在馬車上很悠哉的管家數(shù)了數(shù)車?yán)锏乃?,答:“沒有了,頭人?!?p> “前面有屋子,老爺太太歇一歇吧,仆去找水?!?p> 管家駕著馬車?yán)@到前面去了。
“阿妹再忍一忍。”盡管心疼,但察察頭人怕她有了水喝就不歇了,然后跪死在朝神路上。
臨近正午,太陽越來越熱。
武子期把自己的褲子疊得四四方方。
泥巴院墻矮,馬車比院墻高。
管家從馬車上下來,見是個白生生的漢人,雅拉高原只有一個漢人。
“武先生什么時候搬到這里來了?”院墻沒門,管家邊說邊進。
武子期將自己的褲子藏進袖子里,“唔,來了好些天了?!?p> 武子期不認(rèn)識這個人,被這個人直勾勾地打量覺得他有些無禮。
管家繞著看了一圈,確定他沒有染上麻風(fēng)病,才笑著道:“我是察察頭人的管家,我家頭人和太太朝神,能不能在這里歇一歇,一起吃個飯,我車上有酥油茶,還有牛肉,煮煮就能吃?!?p> “只一樣,麻煩先生別告訴我家太太酥油茶和牛肉的來歷?!?p> 本著能蹭一頓是一頓,蹭了一頓省一頓的原則,武子期同意了。
管家卸下酥油茶和牛肉,扛進屋子里。
進屋后全身一滯,心道仁欽老爺真狠。
只有兩口鍋,都很大,但只有一口鍋是好的。
管家沒有猶豫,將牛肉放進好鍋里煮。
調(diào)整調(diào)整破鍋的角度,用來熱酥油茶。
“等一下!”武子期想阻止來著,但管家已經(jīng)倒進了一壺酥油茶。
“算了,沒事?!蔽渥悠谏裆之惖財[擺手。
管家抱柴來,掏出火石打火,摩擦了很久都擦不出火來。
察察頭人和頭人太太到了。
“你們繼續(xù)舞,不要停,我們歇息好了趕上?!?p> 九個小神侍答應(yīng)得很快。
脫離察察頭人的視線,他們就輕松了。
察察頭人等不及,抱著頭人太太進屋。
踏進屋子的一刻,夫妻二人齊齊一滯。
很脆弱的泥巴屋子,屋中連個坐的也沒有,地上全是泥。
屋頂還有很大的洞,一束很粗壯的陽光從中間插進來,無數(shù)細(xì)小的塵埃在光柱里跳躍。
看見原本白生生的漢人糙了很多時,又是齊齊一滯。
心道仁欽老爺是個狠人。
“武先生,我回來了!”院外,妲娜的聲音響起。
屋中人齊齊望出去。
沒見到人。
窄窄的泥巴院口塞進了一棵松樹,毛茸茸的樹冠將院口擠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武子期:???
察察頭人和太太面面相覷:???
管家:???
都很疑惑。
妲娜躥了出來,翻進院墻。
一頭小辮子毛毛躁躁,插著幾根松樹針葉。
“先生我拔了棵樹回來修房子!”
武子期:“拔拔拔拔拔拔了棵樹???”
妲娜將大半個身子埋進毛絨絨的樹冠中,抱住樹干,往院子里拖。
院子小,松樹高大,擺不下。
妲娜抱住松樹,將它斜斜地靠在屋子上。
察察頭人、頭人太太、管家目瞪口呆,三張臉都很懵。
武子期也懵,但很快調(diào)整好自己的表情,“快進來歇歇!”
“我的牛還在外面,它的腿傷了?!辨日f著,拐出去舉她的白牦牛。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半邊泥屋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