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漲,魚兒躍。
妲娜光著腳提著桶,順溪流往上走。
牽著她的白牦牛,白牦牛后面悠悠跟著很大一群牛羊。
大牛大羊帶著新生的小牛小羊,慢悠悠走,慢悠悠吃。
妲娜放下桶,扯了把草叼嘴里,下溪抓魚,涼浸浸的溪水將她的小腿全部淹沒。
上游佛桑花更加繁茂,有雜亂的馬蹄聲傳來,想必踏爛了花枝,留下一路狂亂。
“吁——”勒馬,馬蹄高高抬起。
幾人穿一樣的衣裳、戴一樣的帽子,這裝束和雅拉府府兵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們脖子上系的方巾是黑色。
這是南迦府府兵。
南迦府府兵搜了一路,從南迦海搜到雅拉湖,然后分散開,分別去搜每條支流。
這是最荒僻的支流,見不到人,也見不到牛羊,倒是不少禿鷲蒼鷹,飛得很低。
遠遠望見這邊許多黑黑白白的點點,便知是牛羊,還有一個白得反光的東西跳一跳的,原來是個姑娘。
在西原,階級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溪水里撈魚,白白的小姑娘讓他們一時有些疑惑。
這是他們這一世見過的最白的姑娘,而且那一頭烏青柔順的頭發(fā)需從出生就開始養(yǎng)護才有這絲綢般的光澤,還有那漂亮的白牦牛,小姐們都愛,幾乎每個小姐都會養(yǎng)一頭,坐著出門,漂漂亮亮。
這該是個小姐。
可哪有小姐親自放牛的?
就算有特別的小姐心血來潮放一放,也會帶上仆從。畢竟,小姐們出門要一群一群仆從侍奉。
但他們再沒見著第二個人,只有牛羊,很多牛羊。
這或許是百姓的女兒。
不過這百姓也真是厲害,能把女孩養(yǎng)成這般仙女的模樣,不愧是最富庶的雅拉高原的百姓。
連百姓的女兒都能養(yǎng)得這般美麗純潔,千嬌百寵的雅拉府小姐又不知是什么模樣,他們想象不出。
“小妹妹,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小哥哥?”為首的南迦府府兵捏著嗓子說話,怕嚇著這只美麗的小鹿。
妲娜忙著抓魚,只搖了搖頭。
為首的南迦府府兵還想和她說話,“你好好想想。”
妲娜想了想,仰面,一臉真誠地搖頭,“我真的沒有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小哥哥?!?p> 嘴里草只剩一根,隨著她搖頭也晃了晃。
南迦府府兵這時發(fā)現(xiàn)小姑娘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
雅拉高原南邊是喜馬拉雅山,山的另一邊就是天竺、泥婆羅,又與雅拉高原有生意往來,天竺、泥婆羅部分貴族就生著琥珀色的眼睛。
原來還是個串兒。
南迦府府兵打馬,繼續(xù)搜查。因為一個美女的出現(xiàn),他們的心情都好了許多,雅拉高原出美人啊。
隊伍里只有一個府兵與沉醉的同伴格格不入,反而有些害怕,“偉大的神明啊,我沒看錯,那小姑娘叼著的是根毒草!”
一旁的同伴不信。
“我阿爸就是放牛的時候誤叼了一根,死了三年了,我不會看錯的。”
一旁的同伴還是不信。
一架灰撲撲的馬車停在白骨草原邊界。
“阿媽啦,我們?yōu)槭裁磥磉@里做什么?”金珠不情不愿下馬車。雅拉高原誰人不知,患了麻風病的人全被趕到這片荒原自生自滅。
她有些怕。
“我們?yōu)槭裁床唤又嚶???p> 大太太聲音低沉:“走著去,更有誠意。”
金珠神情一滯,唇角下撇,眼酸鼻澀:“阿媽啦你還是要我嫁給漢人?”
“我不嫁的!”金珠把臉一扭,她還想著阿爸給她介紹佛桑宮的姻緣。
大太太一巴掌將她的臉扇回來,“我沒了兒子,你沒了哥哥,你以為你的好日子還能過到什么時候?”
“三房的賤人要把你嫁去她娘格絡(luò)高原的娘家,小門小戶,你是我的女兒,我不許你這一世吃一點苦!”
“……阿媽啦……”金珠被突然激動萬分的阿媽嚇到了。
大太太牽著女兒走,腳下是干燥的沙地戈壁,頭上是盤旋的禿鷹。
走著走著,天上禿鷹漸漸少了,飛得很高,腳下是松軟的草地。
她們走過,不可避免地踩扁一朵朵金色的佛?;?。
遠遠近近,牛羊遍地。再遠一些,藍澄澄的天幕下,有一座很漂亮的木屋小院。
這時有靈動悠揚的歌聲隨風飄來:
“跑馬溜溜滴山上,一朵溜溜滴云喲~
太陽溜溜滴照在,雅拉溜溜滴湖喲~
月亮~圓~圓~,雅拉溜溜滴湖喲~
你家溜溜滴阿姐,人才溜溜滴好喲~
我家溜溜滴阿哥,看上溜溜滴姐喲~
月亮~圓~圓~,看上溜溜滴姐喲~
一來溜溜滴看上,人才溜溜滴好喲~
二來溜溜滴看上,會當溜溜滴家喲~
月亮~圓~圓~,阿姐溜溜滴好喲~
世上溜溜滴姑娘,我只溜溜愛她喲
世上溜溜滴漢子,只我溜溜滴配喲
月亮~圓~圓~,我們溜溜滴好喲~
……”
母女尋著歌聲去,先看到很大一群牛羊,再看到趕牛羊的妲娜。
陽光下的妲娜,肌膚勝雪,唇紅齒白,青絲若墨,揮舞著皮鞭,歌聲悠揚。
嘴里還叼著根草。
眼前的妲娜和她們心中的妲娜,判若兩人。
大太太心嘆這般好模樣,怪道唐商將她當成雅拉府小姐。
金珠的不悅寫在臉上。一個罪奴怎能比她更像小姐,當初那個叫卓娜的罪奴也是這般僭越,然后她就把卓娜送給了有功的府兵。
卓娜是妲娜的姐姐,難道忘了她姐姐的下場???這般輕狂!
妲娜發(fā)現(xiàn)有人跟著,不唱了,默默趕牛羊回家。
大太太和金珠跟了一路,曬出滿頭汗,踩了一身泥。
妲娜好心道:“太太和小姐別跟著了,我有麻風病?!?p> 大太太:“那是仁欽老東西不想你們回雅拉高原。”
妲娜冷笑:“大太太命阿巫帶我和武先生去梅姆高原又是為了什么呢?”
大太太無言以對。
她有自己的私心。
“你是奴,我阿媽是主,不許對我阿媽不敬!”金珠習慣性沖上前想打人,被大太太攔住。
母女二人靜靜跟在牛羊后面。
“阿媽啦!”金珠想不通一向高傲的阿媽為什么低聲下氣,她也想不通為什么自己要白白受這苦。
妲娜倒水,金珠已經(jīng)伸出手來。
妲娜喝水,金珠氣得踢倒水罐。
大太太眼疾手快扶住了,沒灑太多,親手舀了碗水給女兒喝。
金珠捧著水碗,嘴撅得可以掛油壺,“阿媽啦,這該她做的!”
大太太不想理她,左右看了看,問:“武先生呢?”
“他是王賜給我們雅拉府的漢文先生,金珠的漢文太差了?!?p> “武先生也有麻風病。”妲娜答非所問,接著回屋,抱出一截斷胳膊,很認真地擦拭起來。
金珠感到一陣惡心,扶墻嘔吐起來。
大太太明白了,扶著女兒要離開。
踏出門的一刻,頓了頓,回頭道:“你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但不像你阿媽?!?p> “其實你的眼睛更像你阿爸?!?p> 妲娜只覺莫名其妙。
金珠吵鬧了一路,大太太心煩了一路。
晚上,餐房。
仁欽老爺揉青稞面粑粑,問大太太今天去了哪里,還帶走了金珠,南迦府的人來了想見見姑姑和表妹。
“南迦府是你娘家,無論如何你該見一見?!比蕷J老爺覺得她這個女主人越當越不像話,連待客的規(guī)矩也不懂了。
大太太冷哼:“雖是我娘家,不及老爺與南迦府親近,他們自然更愿意見老爺?!?p> 夜深人靜,妲娜房間。
妲娜睡得香甜,身邊的人忽然睜眼。
尿急,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