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靜。
草原上的叛賊營地很吵。
唱歌、跳舞、摔跤、喝酒、吃肉。
快樂是他們的,不是他的。
仁欽老爺醉了,哭了。
一邊哭,一邊仰面問天上的神明,為何給他設(shè)下許多苦難。
是他哪次祭祀的人牲挑得不夠好?。?p> 是他給神明塑的金身不夠精美厚重?。?p> 是他每日祈神不夠虔誠???
神明啊,為何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虔誠慈悲的他?
“嘎——”仁欽打了個(gè)醉嗝。
“拿酒來?!?p> 叛賊近在咫尺,雅拉府的失敗已成定局。
他,雅拉府的老爺,寧愿醉死,也不愿被叛賊俘虜!
“老爺,太太怕您醉死,把酒都收起來了。”黑暗中是他最后的十個(gè)貼身府兵。
都是他阿爸留給他的,比他年齡還大。原先有三十個(gè),這些年來老的老、死的死,就剩這十個(gè)可用的了。
忠誠自不必懷疑,但只有這十個(gè),改變不了覆滅的局面。
仁欽放聲大笑,笑出了眼淚。
一個(gè)老爺做到連死的權(quán)力都沒有,雅拉高原史上他是頭一個(gè)。
黑漆漆的夜,空氣中傳來青稞的香氣。
秋天要到了,青稞快要成熟的香氣還是那么醉人。
這么美好的人世,若非被逼到絕境,怎么舍得去死。
雅拉府前的大草原,大家的快樂嘎然而止。
達(dá)瓦:“誰在笑啦?笑得這么難聽!”
大家好奇地尋找,然后齊齊指向不遠(yuǎn)處黯淡的雅拉府。
白瑪起身,取下背上的弓,對著黑黢黢的遠(yuǎn)方,把弓拉得如滿月。
“啾——”一支箭射進(jìn)了黑暗中。
妲娜拍手:“白瑪好厲害!”
大家拍手:“白瑪好厲害!”
難聽的笑聲依舊。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白瑪撓撓腦袋?!安粦?yīng)該啊。”
“我就曉得射不準(zhǔn)。”察察頭人站了起來,半嫌棄道:“也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p> 白瑪指著妲娜,“跟妲娜的大哥卓桑學(xué)的啦。”
察察頭人撇撇嘴,“我可不是這樣教他的。”
說罷,站到白瑪身后,雙臂環(huán)到前面去,扶著他的手放上箭、拉弓、調(diào)整角度。
“啾——”又一支箭射進(jìn)了黑暗中。
只聽黑暗中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嗷——”
于是全場爆發(fā)激烈的掌聲,空原傳響,久久回蕩。
雅拉府三樓瞭望臺上,仁欽捂著頭頂罵罵咧咧。
第一支箭打掉了他發(fā)冠,第二支箭直接貼著他頭皮鏟過。
他的頭發(fā)散了,最中間的頭皮被箭整整齊齊地鏟下一道,血流下來糊住他的眼睛。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貼身府兵連忙取藥粉來給他涂。白白的藥粉,涂起來疼得要命。
要是阿巫沒被魔女妲娜引過去就好了,阿巫會(huì)跳治病的舞,唱一唱跳一跳就好了,一點(diǎn)皮肉苦都不必吃。
留下的阿使只會(huì)爭寵,沒什么大用。
仁欽疼出一身大汗,大太太抱著胳膊倚在欄桿上笑。
仁欽冷哼一聲,“漢人有句老話,叔可以忍,嬸不可以忍,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哪怕他敗局已定,他也不會(huì)讓他們好過。
……
半夜,妲娜尿急,出營帳卻見多吉部落燃起熊熊火光。
再看,原本黑黢黢的四面八方都著了火,或大或小,遠(yuǎn)遠(yuǎn)近近,比星光還閃耀。
守夜的強(qiáng)噶一早發(fā)現(xiàn)了,“我大哥已經(jīng)帶人去滅火了?!?p> 妲娜騎上馬,揚(yáng)鞭,往火光去。
多吉部落土地肥沃,被雅拉府直接收管后,全用來種青稞。眼下,正要成熟的時(shí)刻卻被火燒了。
妲娜水眸里跳躍著蓬勃的火焰,火焰中一個(gè)高大的身影正在撲火,火光將那張精致的臉染上橘色,正是花大姐姐。
熊熊火焰前,曲培阿巫很賣力地跳著。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右三圈,左三圈,屁股扭扭,脖子扭扭。
勇士們見這里有阿巫幫忙,都趕去別的地方救火了。百姓一邊哭,一邊圍著阿巫拜。
妲娜一把拎住阿巫,讓他不能再上躥下跳。
“你在做什么?”
“我在救火。”
“嗯?”
“我祈神,求雨救火?!?p> “有用???”
“我沒說有用啊?!钡@是他能做的所有事了。
妲娜黑著臉將阿巫拎到一邊,高聲命令所有百姓回家取鐮刀。
“離火線五尺處收割!快——”
一番操作下來,尼瑪部落最大的青稞地還是只保住了十分之一二。
曲培阿巫忽然意識到自己還能做一件事:把這個(gè)法子告訴其他著火的部落。他沒有馬,也沒有牛,只能靠腿腳跑。
部落的娃娃們比他跑得快,爭先要將這個(gè)消息帶出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什么忙都幫不上。
妲娜騎馬一個(gè)部落一個(gè)部落地查看,無一例外,著火的都是快要成熟收獲的青稞地。
卓瑪一家就住在青稞地邊,大火殃及她家的房子。她家既沒了房,也沒了地。
卓瑪阿爸阿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卓瑪眼睛和鼻頭都紅紅的,還要安慰她阿爸阿媽。
“你們看見白瑪了???白瑪看見了縱火的人,追去了,現(xiàn)在還沒消息?!弊楷斶€要操心她的哥哥,逢人便問。
達(dá)瓦安慰道:“別急,我去找,我這就去找!”
天空魚肚白時(shí),終于將所有火焰撲滅。
救火的勇士累極了,妲娜命他們回家休息。
降初靠著帳篷,搭下眼皮子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有人在擦他的臉、他的手,還有他的腿。
擦得應(yīng)該很干凈,因?yàn)榱夂艽?,擦得他想換一身皮。
勉強(qiáng)半撐起千斤重的眼皮子,就見妲娜跪坐在一旁,手里捏著帕子。
勞累了半個(gè)晚上,她的大辮子毛乎乎的,從耳邊斜斜垂下。蹙著眉,拉扯著他被燎得更短的袍子。
“姐姐救火太辛苦了,腿毛都燎干凈了?!?p> 降初:……
妲娜起身,俯下身子摸摸花大姐姐的頭,“姐姐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再給姐姐編頭發(fā)?!?p> 她的身后,是整裝以待的義軍勇士。
她又要去拼命了,還是沖在最前面。
他怎會(huì)睡得安心?
抓住那只小小的手,卻被甩開。她也累了一晚,但力氣還是很大。
察察頭人一張怒臉黑黢黢的,看起來更生氣了,拎著一串人出來,一人給了一腳。
“火是他們放的,沒忍住捏死了五個(gè),就這幾個(gè)半死不活的了?!?p> “神女,您看怎么辦?”
“先抓猴,然后殺雞給猴看,再把猴殺了?!辨葏柭暤馈7砩像R,揚(yáng)鞭,帶領(lǐng)眾勇士沖向雅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