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臘月二十,瀾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見了。
這是身體因為已經(jīng)無法再承受而向她發(fā)出的一個信號。
瀾意識到,原來,盲人所看到的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虛無。
沒有突如其來的恐慌,現(xiàn)在的她,就算死亡立刻降臨,想必也能坦然接受。
所幸不再咳血了。
沒什么大不了的。或許,這是她應(yīng)有的宿命。瀾想。
在一片漆黑里,瀾摸索著打開了房門,一股冷風像往常一樣涌進屋子。
瀾搬來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門口。
如果她可以看到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今天外面陽光明媚,雪已經(jīng)停了。院子里的積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
銀白色的光芒像游在淺溪中的魚一樣互相追逐著嬉戲。
瀾閉上眼睛,聽到遠處傳來幾聲鳥叫,很快又飛遠。
想是雪停了,饑餓許久的鳥兒紛紛出來覓食。
漸漸地,陽光照進了門口,照在了瀾素白色的衣衫上。過了一晌,瀾感受到了皮膚因太陽直射而明顯升高的溫度。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在虛空中遮擋。
意外地,沒有刺眼的光芒。
好像在提醒瀾———她再也看不見太陽了啊。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對失明有了實感。
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心里越發(fā)覺得空落落的,似乎是什么東西逐漸消失不見了。
又過了幾天,瀾一直昏昏睡睡,偶爾清醒的時候便隨便給自己煮點吃的。家里的吃的已經(jīng)不多了,好在到了年關(guān),鄰近村好心的林大娘背著背簍,踩著積雪走了兩里路給她送來了年貨。
“這是你林叔漫地里打的野兔,還有出嫁的閨女送來的魚,想著你是南方來的,肯定愛吃,就給你拿來了一些。孩子,你太瘦啦!”林大娘握著瀾纖細的胳膊,打量瀾蒼白而瘦削的身體。
“謝謝林大娘。等我病好了呀,一定上門去探望你和林叔。”
瀾眼睛看不見,只能慢慢用手試探野兔和魚的位置。
林大娘似乎是才發(fā)覺眼睛的問題,一時間語塞了。她向瀾投出了一種憐愛的眼光,默默地把穿繩遞到了瀾手心里。然后用故作輕松的語氣說:“行,你可得快點好。我家小娃娃還嚷嚷著想聽你講故事呢。說你呀,讀過好多好多書,知道好多有趣兒的故事。”
“好?!睘懧冻隽艘粋€爽朗的笑容。
臨走時,林大娘雖覺不妥,但還是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小姜他已經(jīng)走了五年了,要是能回來,早就回來了。你聽大娘一句話,別再守著這個地兒等他了。什么事兒都沒有你自己個兒的身體重要啊!依大娘看,你年紀還小,莫不如早些回家,嫁作人婦,生個一兒半女,多好啊。”
———可是,這里就是我的家啊。
瀾心懷歉意地笑了笑。
“好,我聽您的!林大娘,能問一下今天是幾號了嗎?”看不見后,瀾無法判斷白天黑夜,只是按自己往日的作息繼續(xù)生活。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馬上就過年啦?!?p> 臘月二十八,瀾在心里默記著日子。
送走林大娘后,瀾摸索半天,在柜子里翻找著什么。
找到了。
一根。兩根。三根。
瀾攥著挪到了爐子旁。
啊。瀾不小心摸到了正在燃燒的炭火,手指指尖頓時被燙出一個血泡來。
瀾咬咬牙,把香放在了炭火上,約摸點著了后,瀾雙手捧著香火,向主桌鄭重地鞠了一個躬,把香火穩(wěn)穩(wěn)插在了主桌的香爐上。
香火升起三股細長的白煙來,如三條細長的蛇,不停扭動身體彎彎繞繞著,最后在高處交會,逐漸彌漫開來。
瀾雙手合十,三跪九叩。
若有旁人在場,一定會驚訝于眼前的場景。瀾眉目舒展,雙眸緊閉。手掌合于胸前時,端正好似神明。那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疏離,好像世間萬物都不能觸碰其分毫。一塵不染,宛如謫仙。
臘月二十八,今天是瀾父親和娘親的忌日。
說來也巧,明明中間相差了十二年,兩人卻能魂歸于同一天。
瀾腦海中浮現(xiàn)出娘親的身影來,她還是披著那條長長的白色斗篷,和她并排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雙手托腮,有意無意地朝著門口望著。就像后來阿旭走后的她一樣,坐在門口,有意無意地望著門口那堵灰色的墻。
“瀾瀾,娘親好想看看雪啊。聽你父親說,他北上巡察時有幸見到過雪。那是一種比雪柳還要好看上萬分的東西。潔白無瑕、晶瑩如玉。瀾瀾將來有機會的話,替娘親多看幾眼好不好呀?”
讓娘親在去世前還一直惦念的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瀾的記憶里出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威嚴的身影。但是再也不能有其他畫面了。
她僅在娘親去世后見過一次父親,也是唯一一次。那時她才剛剛七歲,被陌生女人帶到父親面前時,她還愣愣地抱著插雪柳的觀音瓶不肯撒手。
她只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正前方的高高的椅子上的父親,便立刻低下頭來。
她不知道父親和祖母說了些什么,滿屋子的人都在看著她,低低地議論著。
瀾沒想到,隨意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和去留。娘親口中無比美好的外面的世界,原來竟是如此涼薄。
———阿旭,滅我滿門的那一刻,你也是涼薄的嗎?父親被指欺君之罪時,阿旭在朝堂有沒有為他辯解一二呢?長劍貫穿胸口的那一刻,阿旭看著祖母、父親、長兄、姨娘還有溫家上上下下奴婢仆人慘死在你面前的模樣,阿旭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瀾想起那時候來。二十歲的阿旭身形又拔高了不少,面龐退下了少年時期的稚嫩,眉目更加深邃,舉手頭足間不經(jīng)意露出一份凌厲。
瀾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幸見到阿旭這般模樣。
只是這七年后的第一面,竟是在自己家破人亡之時。
阿旭穿了一身黑甲,背后披紅袍,右手持一柄長劍,攜長風破門而入。
在看到瀾被先來的一批禁衛(wèi)軍包圍在中央,胸口一根長矛的尖端深深沒入血肉的時候,———阿旭,你眼神里的情緒是心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