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心芝麻餅
沾了泥的外衣跟著奔波了一天,蘇葉卸下?lián)哿藫刍?,擱在堂屋,手持蠟燭,懷抱著一床新被進了臥房。
燭光微弱,人心卻是暖的。
“去了這么久,累著了吧?”
柳心然撐著靠墻坐起,指了指床邊的小灶:
“鍋里溫著水,就等你回來用呢?!?p> 小院里是有單獨的廚房的,早些年蘇明成打獵歸來的時候,滿院里都能聞見肉香。
自打柳心然摔斷腿后,行動不便,幾個房門的距離卻猶如天塹鴻溝,蘇葉便自己在臥房處砌了個小灶。
柳心然幾步便能夠到,熬藥煮茶都方便許多,后來家中食材日漸稀少,開火的機會越發(fā)少了,原先的廚房便逐漸落了灰。
兩人食量不多,又沒有葷腥,這小灶也就頂替了廚房的位置,一直這么用著。
蘇葉應了聲,將蠟燭放在桌上,把懷中的被子攤開鋪好。
柳心然還來不及反應,周身便被依稀散著陽光氣息的棉被包裹住了。
原先的薄被成了貼身的里襯,落在身上的厚重感出來,別提有多暖和了。
臥房有小灶,小灶能取暖,但小灶也需要柴燒,這撿柴的活計自然也是要蘇葉做的。
按照蘇葉的記憶,柳心然節(jié)儉慣了,除非熬藥煮茶順便,便是凍得嘴唇發(fā)紫也不舍得燒柴取暖的。
蘇葉掖緊了四角,坐上床頭,一摸柳心然的雙手,果然冰涼透骨,幸而現(xiàn)下看不分明,否則定是通紅一片。
“阿娘,咱以后都不會凍著了?!?p> 蘇葉拽著柳心然的雙手,小口地哈著熱氣,又掌心包裹著手背搓了搓替她取暖。
一股溫暖自掌心傳遞,柳心然眼眶驟然紅了。
“您瞧瞧,都要回來了,買了不少東西”,蘇葉語氣雀躍的,攤開柳心然的雙手,將荷包里的銀兩依次倒在掌心,讓她感受這沉甸甸的實感,“還剩下這么多呢!”
掌心的銀子硌人,柳心然心尖直顫,用另一只依次感受摸過,一兩,二兩,三兩……
分明清早還是窮途末路,幾欲尋死,然而夜幕時分卻又充滿希望了,這一切,都是因為——
柳心然再也繃不住,眼淚斷了弦,一把攬過身前的瘦小身影抵在懷中,聲音發(fā)悶:
“小葉兒受苦了?!?p> 這么些銀兩,落到她手里,與其說喜悅,倒不如更掛念要回銀錢時的心酸與苦澀。
“杜家有沒有為難你?”
柳心然緩了緩情緒,問出那句明知已經(jīng)過時,卻又耐不住關(guān)心的問題。
蘇葉愣了愣,隨后笑了笑,極快回應:“那杜家本是想賴賬的,瞧著不好,但耐不住周圍鄰家都是熱心腸的,見我拿出賬目,不僅替我叫門,還幫我討要,那杜家自然只能數(shù)清了將銀錢還來。”
一路順遂,顯然不真實,半真半假,倒是唬人。
柳心然聞言,心里的石頭方落下些,連說幾個“好”字,又聽聞蘇葉給那些叔嬸贈了銅錢以表謝意,也是點頭認可。
“阿娘今日只喝了半碗粥,一定餓了吧”,蘇葉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還是熱乎的,拆開是兩張餅,看著比臉還要大些,厚度也足,還散著絲絲甜香,遞過去一只,“今天日頭太晚,來不及做飯了,阿娘先吃張餅,墊墊肚子吧?!?p> 說完,蘇葉自己先咬下一口,這餅看著白白凈凈,寡淡無味,跟饅頭一個色,瞧著應當配菜吃,其實內(nèi)有乾坤。
一口咬下,蓬松的外皮綿軟又帶著韌勁,并無絲毫酸澀,比饅頭更有嚼勁些。
開了口,內(nèi)里的餡兒便兜不住了,融化的熱糖汁混著搗碎的白芝麻粒一齊流出,濃稠晶瑩,滿口甜香,滋味濃郁。
柳心然咬了一口,面帶驚異。
滾燙的內(nèi)餡配合清淡的外皮,流心與綿軟相結(jié)合,一口下去,滿是充實,唇齒間沙沙的餡料在舌尖起舞,粗糲中細品甜蜜滿足。
噬甜的人嘗了不想走,更別提是許久未嘗過調(diào)料滋味的人吃了,連帶著心尖都帶著一抹甜。
柳心然吃了一小半,便住了嘴,想讓蘇葉將那油紙拿來,重新包起來留著日后再吃。
精面貴,糖貴,芝麻也不便宜,美味過后,柳心然心中便不由地計量這一口下去,該是多少文錢?有了隱約印象,吃的便不再是餅了。
柳心然當然不忍心苛責,只想著既然小葉兒愛吃,那便留給她吧。
蘇葉作勢要拿東西,一伸手,又從懷中掏出一包物件出來。
形狀自然不是圓的,棱角分明。
莫名的,有些熟悉。
柳心然當場愣住,心中有一個答案,卻如何也不敢信。
“阿娘拆開看看。”
蘇葉徑直遞過去,語氣神秘。
心底的聲音促使柳心然鬼使神差地接過,聽話拆了封。
紙包逐漸展開,物件逐一呈現(xiàn)。
是一只墨筆,一塊硯臺,還有一根墨條。
如此近距離的,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柳心然面前,燭光依舊昏暗,但眼前的物件她卻有種與生俱來的熟悉,甚至可以想象每一處紋路的痕跡。
小葉兒買這些做什么。
柳心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是杜家那小孫——”
以往和眼前之物有關(guān)聯(lián)的,也只此一人,柳心然沒法不去想。
“阿娘,人家都不認識我,還提他做什么”,蘇葉輕柔地打斷她,又鄭重肯定,“這是給您買的!”
“給我的?”
柳心然眼神迷茫,又呆呆地發(fā)言:
“可我也不能考秀才啊,我——”
柳心然感覺自己進入到一種奇怪的情緒當中,一邊心里略有所感,一邊卻又不可置信,找話逃避。
“阿娘才不用考秀才”,蘇葉被逗樂了,聲音微小卻又清脆地繼續(xù),“阿娘喜歡寫字,我想討阿娘歡心,便買了這些;阿娘寫字漂亮,我看著也開心,便買了這些;阿娘獨自在家,我不想阿娘無趣,便買了這些;阿娘分明習得一手好字,過去卻只能用碳條書寫,我心疼阿娘,便買了這些,哦,對了阿娘,我還買了一沓宣紙放在外頭,等明日再拿給您瞧!”
柳心然被一連串直白的話語驚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