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蕭景凌回到七皇子府的時候就見尹知月懷里抱著個東西。
黃澄澄的,看不清楚。
待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只貍花貓。
這貓通體橘黃色,身上有白色的花紋,是一只黃貍花。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皇宮里叼走咕咕的那只。
臉色便有些不好,問道:
“怎么凈撿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貓毛發(fā)無光,一看就是撿來的。
哪知尹知月卻看著他,非常無辜地道:
“那你呢,你不也是我撿來的嗎?”
蕭景凌竟然,一時語塞。
在尹知月面前,他好像就沒真正贏過,勝負(fù)一直是對半開。
意識到這一點(diǎn),蕭景凌推著輪椅一邊往后院走,一邊朝遠(yuǎn)晝道:“把那只貓給我扔出去?!?p> 尹知月撒腿就跑。
她將貍花貓緊緊地抱在懷里,然而還是敵不過遠(yuǎn)晝的虛晃一槍,僅僅一個照面,貓就被搶了過去。
尹知月氣急,跑到蕭景凌面前道:“咕咕沒了,貓你也不讓我養(yǎng)?”
蕭景凌看著她這盛怒的樣子,瞇起了眼。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一次兩次,他便當(dāng)做巧合了,可這次竟然公然抱了只貓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還是只黃貍花!
蕭景凌沉了眉眼,一聲不吭地往后院走,尹知月緊跟在他身后。
兩人就好似拼耐性似的,誰也不先開口。
終于,眼見他頭也不回地就要回自己的房間,尹知月在他背后喊道:“是你,是你殺了咕咕,對不對?”
“吱呀”著前進(jìn)的輪椅倏然停下,尹知月看到蕭景凌的背影停滯了一瞬。而后,便聽他萬分平靜地道:“隨我進(jìn)來,我告訴你?!?p> 明明是不急不緩的語氣,她卻聽出了十二分的危險。
尹知月又不傻,不會明知道他情緒不對勁還貿(mào)然沖上去。轉(zhuǎn)身就想溜。
然而,卻撞上一堵肉墻。
是遠(yuǎn)晝。
遠(yuǎn)晝?nèi)ザ鴱?fù)返,手上已經(jīng)沒有貓了,不知道扔去了哪里。
然而如今尹知月也沒工夫考慮那么多,下意識就想逃。
但遠(yuǎn)晝提溜著她的后脖頸,就跟拎著那只小貓一樣,將尹知月丟進(jìn)了蕭景凌房里。
走狗!
真是蕭景凌的一條好狗!
尹知月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
進(jìn)了房間,就如進(jìn)了蕭景凌的圣域一般,他也不偽裝了,推開輪椅,就朝尹知月走了過來。
沒錯,是走。
尹知月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明明去江府郡之前還只是能勉強(qiáng)站起來,而今看他的模樣,卻是與常人無異。
這其中的辛酸,蕭景凌不會說,也不會讓旁人知曉。
只見他一步步朝尹知月走去,尹知月后背貼在門板上,就如一條待宰的魚。
蕭景凌的手摸上了她的脖子,語聲溫柔:
“說,怎么知道的?”
他湊近她,宛如情人間的呢喃。
尹知月卻被嚇得連咽了幾口口水。
“我我我……要是我說,是我做夢夢到的,你信嗎?”
蕭景凌繼續(xù)湊近,呼吸都噴灑在她脖頸。
“你覺得我會相信?”
尹知月干脆將眼一閉,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
“愛信不信,大不了你就把我殺了,也好讓我跟咕咕作伴。”
蕭景凌緊盯著她。她面色發(fā)白,雙腿打顫的樣子不似作假。
而后他看向她的耳側(cè),摸上她的脖子,手指插入她的發(fā)中。
“把衣服脫了?!彼?。
尹知月不敢置信地睜開眼,似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要做什么?”
“你脫不脫?”
“不脫!”
尹知月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清白!
然而,片刻之后,她就神情羞憤地蹲在了地上。
還算蕭景凌有些人性,還知道將自己的外袍扔給她。
“嗚嗚嗚,我不活啦!”
尹知月哭得好大聲,她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然而,比被人扒光了檢查身體更羞辱的是,蕭景凌扒光了她,還要來一句:
“你放心,我對你沒什么興趣。”
尹知月哭得更大聲了。
她蹲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蕭景凌的心情卻莫名好了起來。
他也知道欺負(fù)小姑娘很沒品,但尹知月就跟只寵物似的,逗弄她讓他覺得很有意思。
這樣的認(rèn)知讓他心頭一松,他原本一直在想,該用什么樣的理由讓尹知月留下。
他的腿已經(jīng)治好了,按理說尹知月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可是放她走?
他好像又有點(diǎn)舍不得。
這點(diǎn)不舍怪得很,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說是家人,也太過牽強(qiáng),如今看來,唯有“寵物”二字能夠解釋得通了。
他把她當(dāng)寵物,所以他護(hù)著她,不讓別人欺負(fù),偶爾允許她使使小性子,也算尋個開心。
但寵物是一定不能有爪牙的,尤其是在面對主人的時候。
因此蕭景凌等她哭夠了,背過身,道:“把衣服穿好,我有話問你?!?p> 尹知月很想說,憑什么?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只好裹著衣服,躲到一旁的屏風(fēng)后換好。
尹知月?lián)Q好衣服已經(jīng)是一刻鐘之后。
這期間,蕭景凌甚至泡了壺茶。
他讓她坐他對面,大有促膝長談的架勢。
“方才脫你衣服,是為了確認(rèn)你身上有沒有人皮面具之類的東西。畢竟現(xiàn)在的能工巧匠多得很,我不能將自己的安危放到一個陌生人身上?!?p> 他這般開誠布公地跟她談話倒是少見,尹知月愣了一下,一下子就忘了剛才要生他的氣的事情。
“那,那我你還信不過嗎,我可是給你治病的大夫欸,如果我想殺你,你早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尹知月為自己據(jù)理力爭。
但這明顯不是蕭景凌此次談話的重點(diǎn),因此他略過,道:“這個事以后再說,我只想問你,你說你‘夢到了’咕咕之死,是個什么場景?”
他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想,只是等尹知月確認(rèn)。
便見尹知月雙手抱著茶杯,想了想,道:“說出來你肯定不信,因?yàn)檫B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有時候會夢到……夢到一些我不曾見過的東西?!?p> 說到這尹知月目光瑟縮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一般。
蕭景凌卻轉(zhuǎn)了轉(zhuǎn)茶杯,道:“你說的事,我也經(jīng)歷過?!?p> 他目光晦暗起來,頭一次向人吐露這個秘密:“我能夢到很久之后的事情?!?p> 尹知月明顯被驚訝了一下,然后她問:“很久是多久?”
蕭景凌回道:“好幾年吧?!?p> 具體多少年他也忘了。
夢中,他是活著的,但什么時候死去的,也忘了。
只隱約記到蕭景琛駕崩之后。
這話對旁人說肯定會遭來禍患,但不知怎的,面對尹知月,他卻能心安理得地講出來。
他有一種直覺,尹知月能夠體會他這種說不出的痛苦。
果然,便見尹知月一臉同情地看著他,道:“那你這樣一定很難受吧,未來發(fā)生的事情都在夢中見過了,若是令人高興的事,你不會如夢中初次碰到那般高興,若是不好的事,你又會想著法子去避免。但如果避免不了,你便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不管如何努力都避免不了已知的命運(yùn)?!?p> 這恰恰是蕭景凌這幾日心中所想!
他怔怔地看向她,這一刻的尹知月在他眼中無比成熟。
然而成熟不了一瞬,尹知月就雙手托腮望著虛空道:“我小時候也有這種煩惱,可是后來,我學(xué)會了遺忘。爺爺說這是一種病,就像有的人只有七秒鐘的記憶,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七十年的記憶。這用常理說不通,但確實(shí)存在。我運(yùn)氣比較好,很小的時候爺爺就想法子教我遺忘,所以我現(xiàn)在偶爾做夢,也夢不了太長,最多只有幾個片段。”
“那你是什么時候夢到咕咕……出事的呢?”蕭景凌盡量說得委婉。
尹知月的眼睛暗了下來,明顯有些不想回答。
但她還是道:“中秋那日下午我就有預(yù)感了。當(dāng)時爺爺正在燒菜,我添柴火,卻怎么也專注不了,老是走神,火一下子大一下子小的,爺爺問我怎么了,我也說不出來?!?p> “后來到了晚上,我跟爺爺正吃著酒呢,就覺得心臟好像被人攥緊了一樣,呼吸不上來。然后我就,一個勁地掉眼淚,爺爺嚇壞了,要給我針灸,當(dāng)時我就知道咕咕出事了。”
“再后來到了睡覺的時候,我夢到了你,先是在宮宴上吃酒,然后好像到了一片竹林里,好像有人在講話,但是我也聽不清,然后好像就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你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
說到后面尹知月再也說不下去了,吸了一下鼻子,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蕭景凌看著她這模樣,感同身受般,心里涌起一抹難過。
罕見的,一種叫做“愧疚”的東西出現(xiàn)在他心頭。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但是你還配合我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他想起了尹知月看到假咕咕時候的樣子。
尹知月點(diǎn)點(diǎn)頭,道:“咕咕的死我難過了好久,所以才耽擱了幾天,等心情平復(fù)好了才來找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為了自保而已。但是……”
說到這尹知月紅了眼。
“我以為你會跟我坦白的,但是你一直沒有?!?p> 所以才有了她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暗示。他看到了,但是他一直沒有理會。
直至今日。
“對不起。”
蕭景凌嘆了一口氣。
他此生為數(shù)不多的道歉,都給了尹知月。
尹知月聽聞后,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爺爺說過,做錯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承擔(dān)錯誤的勇氣。其實(shí)你……你早點(diǎn)跟我說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不會原諒你?!?p> 尹知月一邊哭,中途還拿眼睛睨他。
蕭景凌完全不敢吭聲。
這事確實(shí)是他理虧,他只好默默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