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山上庵的大兔子,對人還有些警惕。
嘴里嚼著草,耳朵豎的老高,時不時停一下,探起身子,轉(zhuǎn)著腦袋看四周,一有點風吹草動,就跑沒影了。
可那窩在這里長大的小兔子卻不是。
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不危險之后,哪里都敢去,跳到前院也是常事。
它們會吃草了,大兔子就不怎么理它們了。
裴小孩從廚房里拿了菜葉子喂小兔子,它們蹦蹦跶跶湊過來就吃,小嘴不停叨咕,撕下去一塊,還用前爪捧著急急的往嘴里塞,遇上菜葉子上的水,就伸出粉粉嫩嫩的小舌頭來。
程天寶捧著臉:“要,要不還是算了吧?!?p> 裴小孩心軟軟:“我有點舍不得,要不還是把你烤了吧?!?p> 這自然是玩笑話,可程天寶還是挪著腳,離她遠了點。
吃不到肉的小孩,除了饞以外,仍是那樣。
臉有點肉肉的嬰兒肥,抱起來不算重,頂著剃的干干凈凈的小禿頭,四處亂跑,沒掉一兩肉,也沒怎么長個子,仍是個結(jié)實的小尼姑。
傷風一次,沒有發(fā)熱,凈能從馬藥婆那里討了一副藥給她,沒兩天就好了。
入冬前,裴小孩最后一次下山時,凈慧給她買了一筐雞蛋。
凈能、凈持有些生氣,抱怨說她不該縱著小孩破戒。
“小孩本來就很饞,沒吃過也罷了,吃過了,有了口腹之欲,她就更不愛做尼姑,萬一真還俗了怎么辦?”
凈慧氣定神閑的說:“小孩只是在庵里長大,沒有受戒,不是真正的尼姑,她也不覺得自己是尼姑,她從未出過家,又哪里有什么破戒一說?!?p> 凈能、凈持特別生氣問她:“她不當尼姑,咱們養(yǎng)她干什么?你忘了當初咱們是怎么說的了嘛?好不容易把她養(yǎng)到這么大,她想還俗就讓她還了?那咱們怎么辦?難道還要再去討一個孩子養(yǎng),那萬一這個也要還俗去呢?”
凈慧說:“我又沒有說讓她立馬還俗,她長大了或許就愿意做尼姑了呢?!?p> 凈持失去理智,脫口而出:“她怎么可能愿意!”
三歲能不能看到老且不說。
山上是什么苦日子,她們還能不知道嘛?
不說別的,沒有裴小孩的時候,她們每日除了誦經(jīng),都沒什么話說,那種日復一日的孤單,就夠受了。
三個老尼姑吵起來的時候,裴小孩正一無所知的貓在廚房里頭看她的蛋。
程天寶兩眼冒光的攛掇她:“炒兩個吧,少放點蔥花,你一半我一半?!?p> 裴小孩護著她的蛋拒絕:“不要,我要把它們孵出來了,等明年我就有肉吃了?!?p> 程天寶:“得了吧,你沒看凈能師太和凈持師太都生氣了嘛,一筐蛋都這樣了,更別說肉了,惹急了,沒準凈慧師太都得挨揍。”
“才不會呢,我?guī)煾缚蓞柡α耍灰f能,就一定能?!?p> 在這個庵里,凈持師太動不動就揍她,凈能師太每天樂呵呵的看著好說話,可什么都不會答應她,高興了給她講故事,不高興了就自己瞇著去了,只有師父永遠都那么可靠,不打她也不罵她,更不會逼著她念經(jīng)。
很多時候,裴小孩惹了禍,不怕凈持師太發(fā)現(xiàn)了揍她,反倒怕師父發(fā)現(xiàn)了不高興,因為師父是最向著她,最喜歡她,她最信任的人。
這次也沒有例外,也不知三個老尼姑最后是怎么說的,反正凈能和凈持不管這事兒了,凈慧師太則是找了一個小小的陶泥罐,每天給裴小孩煮一個蛋,教她念一句經(jīng)。
等雞蛋吃光了,她也終于學會了《六道金剛經(jīng)》和《往生咒》。
程天寶覺得煮雞蛋太寡淡,除了開始和她分了幾個以外,就沒有再吃過了。
裴小孩得以獨自享用,她還和凈慧師太說了想養(yǎng)孵蛋養(yǎng)小雞的事,凈慧說開春了,就帶她去買種蛋,閑來無事的時候,凈慧還幫她釘好了雞籠子。
凈能笑她釘?shù)碾u籠子不結(jié)實,里倒歪斜,黃鼠狼一扯就能扯散。
凈持冷著臉,幫她加固了一下,在后院弄出一塊地方,夾好了柵欄。
她們都同意了,不過她們要求裴小孩自己去打掃收拾。
她自然是滿口應下。
于是整整一個冬天,裴小孩都懷揣著無比幸福、無比期待的心,等待著積雪消融后的春天。
……
二月三,立春,萬物起始,一切更生。
比往年都厚的雪化的差不多了,早晚還有些冷,但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
裴小孩穿著厚厚的僧衣,腦袋上還扣了頂暖和的棉帽子。
師父背著個大背簍牽著她的手,裴小孩背了個小背簍,昂首挺胸走。
今天,她就要帶她的蛋回來了!
其實再早一點也可以下山,不過裴小孩還是想等到今天,她想讓她的種蛋和她是一個生辰。
程天寶說:“它們未必是今天生的吧?”
五歲的裴小孩更聰明了,她說:“誰管它們哪天生的,反正我是今天買的?!?p> 程天寶實在想不通:“你給它們弄個生辰干什么?你還要給它們慶生嘛?”
“說什么呢,”裴小孩擰起眉,語重心長的說,“天寶,你不要犯糊涂,它們是買來吃的?!?p> 程天寶加重語氣,再次問她:“那你給它們弄個生辰干什么?”
“讓它們給我慶生??!”裴小孩說的理所當然,“這是多么重要的日子,我覺得它們也得知道知道,興許明年這個時候,它們會生許多小雞送給我,我就有好多肉可以吃了?!?p> 程天寶看她是雞蛋吃多了,被蛋黃噎傻了,她要吃了人家,人家還得感謝她,這是什么道理啊?
而且——“今天哪里重要了?因為是你的生辰?”
裴小孩可自信了:“那當然了,我的生辰多重要啊,我早上把碗打了,凈持師太都不揍我,每年這天,她都不揍我!我干什么都不揍!”
程天寶:“好啊,那一會兒你回去再打兩個碗給我看看唄?!?p> 裴小孩自信的笑容僵住。
程天寶補充道:“看在今天那么重要,我就不笑了?!?p> 裴小孩鼓起嘴,用東張西望,假裝沒聽見來緩解尷尬。
“這天可真天,這地可真地,真羊可真埋汰,這大蘿卜和白菜……”
“小師傅要蘿卜、白菜嘛?便宜些賣給你……”
把從嘴里省下來,好不容易存到現(xiàn)在的蘿卜、白菜,拿到鎮(zhèn)上去賣的村民,聽見她嘟囔,笑著問她一句。
裴小孩嚇了一跳,生怕他把那玩意兒塞給自己,胳膊使勁往后伸,試圖護住背簍,拉著師父就走,腦袋搖的飛快:
“我不要,我不要蘿卜白菜,我們的錢要留著給我買雞蛋!”
這樣的菜平日里不值錢,可到了沒什么菜的深冬、初春時,就賣的格外貴。
還有一種洞子貨,就是住在暖房里的菜,能賣到幾百文、上千文,裴小孩聽說過,但從沒見過。
見過她也不會要的,那么多錢,夠她買許多雞蛋了!
被她拒絕的村民也不惱,只是撓著頭自言自語道:“尼姑買什么雞蛋?買去放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