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裴珠一直覺得,小孩是那種涼薄的孩子,或許是因為她從小就在尼姑庵,所以把塵世的親緣看的很淡,對什么都有點滿不在乎的。
這樣的話,她不肯叫爹娘,也沒什么。
可這幾個月,她才漸漸的發(fā)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
她對那些家禽牲口比對人都好。
還跟豬在一起吃飯,也不知道她對著豬,是怎么吃的下去的。
她和百福看見那幾只豬就覺得惡心,她卻跟沒事人一樣。
怎么不見她這么關心家里的人?
裴珠或許是遷怒吧。
劉蓮花的身體這幾個月都不太好,劉仁本又莫名其妙的跛了。
長歲也不是讀書那塊料,還學會讓栓子幫他弄虛作假了,先生來家里,她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百福倒是又乖嘴又甜,總是弄得人心里酸酸軟軟的,可她也不頂用。
家里一堆活還是得她干。
裴珠是身心俱疲,出去轉一圈,又聽到那幾個放牛的小孩,在和人說裴小孩跟豬、跟貓說話的事。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猜她是不是個妖怪。
本來也是說著玩的。
但聽在裴珠耳朵里,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句話,聽起來像是——
“她還能馱,來,再放一頭大象上去。”
她想要的是又乖又懂事的閨女,不是什么又倔又不懂事的妖怪!
這名聲傳出去很好聽嘛?
百福都知道她煩,再一看裴小孩似乎完全不在意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裴珠怎么可能不生氣。
現在還叫干娘,這不是擺明就沒把自己當劉家人嘛?
家里變成現在這樣,裴珠是真覺得是吃了蛟龍蛋的報應,再想到那蛋是裴小孩拿回來的……
想到這個份上,又動了手,誰是誰非都不重要了。
裴珠心虛的坐在屋檐下,裝模作樣的擇菜,余光看見裴小孩像往常一樣背著糞筐出去。
沒叫疼,也沒叫屈,哄人都不會,木木愣愣的,沒事人一樣。
她頓時更哽的慌了。
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的,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不會看人臉色的小孩。
百福小心的覷著她的臉色:“娘,姐姐惹你生氣了嘛?”
“沒有,”裴珠冷著臉,沒好氣道,“有什么可氣的,你姐姐就是個沒長心的,什么時候她跟你一樣懂事,我就阿彌陀佛了。
真不知道,她在尼姑庵里這么多年都學了什么,怎么這樣古怪?!?p> 裴珠想起裴小孩說她能見鬼……
心里有點發(fā)毛,她看這孩子不是能見鬼,而是就像個鬼,跟常人就是不一樣!
這樣的話,她沒和百福說,氣消下去,她自己也覺得不可能,但心里還是難免留了點兒什么。
裴小孩把糞倒進肥堆。
她盡量的讓自己心平氣和一點,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她后知后覺的紅了眼眶,背著筐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蒼蠅嗡嗡飛的煩人,肥堆也很惡心。
不遠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孩子,腦袋懟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是在看她。
可裴小孩根本就不認識他們。
終于一個小男孩被推了出來,昂首挺胸的走到她面前:“姐姐,我能問你一個事嘛?”
裴小孩:“什么事?”
他:“你是妖怪嘛?”
裴小孩:“不是?!?p> 他們似乎對這個回答有些失望,又懟了懟那個在他們眼中最有勇氣的孩子,他繼續(xù)問道:“那你知道哪里有妖怪嘛?”
“不知道!”裴小孩覺得他們根本就是把她當成了什么很奇怪的東西,怒氣沖沖的往前走了幾步,又改了主意,回過頭對他們笑了笑,“我不知道哪里有妖怪,但我知道哪里有鬼,你們想去看看嘛?”
幾個孩子激動的眼睛都亮了。
裴小孩帶他們走了一段路,指著山那邊的亂石土堆說:“你們往上走,上面有個窗戶上掛著一塊紅布的房子?那里頭就有鬼?!?p> “真的嘛?我怎么沒有聽說過?”為首的男孩有點懷疑。
裴小孩:“我騙你干嘛?你是不敢去嘛?”
小伙伴都看著呢,他才不會說自己不敢去:“去就去,要是沒有,你就是騙子!”
幾個小孩鼓起勇氣,就沖了。
裴小孩一把扔下背簍,轉身就往村口走去,心道:我都是妖怪了,騙你能怎么著?
而且裴小孩也沒騙人,她在找到蛟龍蛋那天的確看到那個房子里有鬼,至于他們能不能看到,就不關她的事了。
反正他們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要回山上庵去,這兒一點兒都不好玩兒!
裴小孩走到村口,想起南瓜又折了回去,從后門溜進去,南瓜正趴在豬圈頂上曬太陽。
“南瓜?!?p> 裴小孩叫了它一聲沖它伸出手。
“喵嗷!”
南瓜有些不高興的叫了一聲。
裴小孩:“你想挨打嘛?”
“喵~”
裴南瓜夾起嗓子,甩了甩尾巴撲進她懷里,又變成了一個乖貓。
裴小孩打開佩囊,它有點嫌小,但還是艱難的把自己塞了進去。
裴小孩抱著它,打開了豬圈的門。
她沒找到繩子,也不知道這些豬聽不聽她的,不過她尋思著,不聽也沒事兒,反正門都開了,它們要是夠聰明,肯定會去逃命的。
裴小孩把手腳上叮叮當當的鐲子項圈全都解了下來,扔在磨盤上,毫不猶豫的跑了。
天氣已經很暖和了,有一點風也不大,她逆著風,頂著中午的大太陽一氣跑出老遠。
南瓜被顛的動來動去,總算是不懶了,跳下來在她前頭跑,偶爾停下來等一等她。
五只豬也沒有一只掉隊的。
裴小孩仍記得要怎么走到鎮(zhèn)上,再怎么走回山上,她還知道一些小路。
一切都和她記憶里的差不多。
雖然她是第一次自己走,但她一條路都沒走錯。
她甚至記得,有一次她在路上渴了,師父只帶她去喝過一次的山泉水在哪里,那是條很小的細流,彎彎曲曲的,不知道是不是也通著雙龍河。
“南瓜,豬肚,還有你們四個,別喝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到不了?!?p> 裴小孩東拎西拽一個,它們不止不聽,還打起滾來,她往前走了兩步,它們反而又乖乖跟了上來。
和她一樣哎!
不愧是她養(yǎng)的!
個個都聰明!
裴小孩記得自己打小就會看臉色,知道什么時候能打滾,什么時候該起來,沒想到她養(yǎng)的貓和豬也這么棒!
不過想也是,她養(yǎng)的哪有不聰明的,那些雞也很棒,就是太弱了,打不過黃鼠狼和狐貍也就算了,連大耗子也打不過。
不知道它們怎么樣了,會不會和山上庵的兔子一樣,在大殿后頭安家。
反正她要住在大殿里,大殿只是掉了許多瓦,她見過凈持師太是怎么修屋頂的,只要爬上去,把瓦擺好,鋪上稻草就行了。
或者她也可以住在地窖里,那里地方也很大。
想著想著,裴小孩才如夢初醒般的升起一個念頭——她早就該回來了,山上庵才是她的家,她就是在這里長大的,別的地方都不是,自然是不能久留的,老尼姑們對她那么好,都會棄她而去,別的人又能強到哪兒去,她再聽話也沒有用。
真心喜歡她的人,不管她什么樣都喜歡她。
不喜歡她的人,不管她什么樣都不會喜歡她的。
裴干娘和劉干爹喜歡她嗎?
裴小孩不這么覺得,她們根本就不了解她。
她們只覺得她——很奇怪!
可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她對沒有嬰姑的嬰姑像說話,她和兔子說話,和雞說話,和誰也看不到的程天寶說話。
想說就說了。
老尼姑們從來都不會說她奇怪,也不會問她是不是妖怪。
“我覺得你們聽的懂我說話,”裴小孩嘀嘀咕咕的說,“你們看著我的時候和人沒有什么分別。
以前我一惹禍就怕師父看我,因為師父垂下眼像極了嬰姑,她老是立在大殿上,那么看著人,我覺得她什么都知道,她就是不說,程天寶說沒有嬰姑也沒有河神,我也一直這么說來著,可是萬一有呢。
山魈都可以成精,石像為什么不能有靈?她的眼睛看著那么真和人一樣。
我跟她說過好多話,她會不會是找別人傳閑話去了,不在家?
你們知道誰是嬰姑嘛?我是不是和你們說過?
你們說她回來了看到庵里沒人會不會生氣?
那也活該,誰叫她一直不在的,師父她們走了,我還在心里求她來著,她都不理我,怎么說她也是看著我長大的吧,不幫忙就算了,不理人就太過分了吧,又沒有什么人信她,她也不忙。
你們以后要是成精了,千萬別學她?!?p> 裴小孩絮絮叨叨的說著,也不知道裴南瓜它們到底聽沒聽進去。
上山的路已經長滿了草,明明以前沒什么人走也能看清路的,現在都快被草封死了。
尼姑庵的門也倒了下去。
只有嬰姑還立在哪兒,看著很新,和師父一樣,嘆息似的看著她。
“我回來了,你高興嘛?”
裴小孩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可她已經在路上和裴南瓜它們說完了。
到了嬰姑面前,只剩這兩句,一句是這個,另一句是:
“管你高不高興,反正我回來了!”
嬰姑不會回應,裴小孩也已經不會撒潑打滾的哭著耍無賴了。
一只雞從供桌下頭鉆出來,撲騰著翅膀跑了,裴小孩不認識它。
所以找了罐子和火石,就把它藏在供桌下的蛋煮了。
“我還是不太相信有你,不過我就當這是你和那只雞在歡迎我了。
我還不是尼姑了,當著你的面吃也沒有關系,等我做了尼姑,我就不吃了?!?p> 裴小孩坐在滿是灰塵的蒲團上,吃前還回頭看了一眼嬰姑。
院里全是草,實在沒地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