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九歲了
劉家最不難過的，反而是劉仁本，他抹抹眼睛，就像沒事人一樣了。
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
收拾著無用的東西，也不跟裴珠賴賴唧唧了，好像變了一個人，對裴小孩的態(tài)度都變好了。
雖然所謂的變好只是不理會她，甚至有意無意的忽視她，但對小孩來說只要不被教訓(xùn)就很不錯了。
如果他那天沒有對著劉銅生的尸體大喊大叫的話，罵他爹蠢的話，大家真的會以為他很正?！?p> 孝字當(dāng)頭，有幾個人會那么做啊，小部分鄉(xiāng)親都講起閑話了，爹娘死了怎么能不哭還對著父親的尸身破口大罵呢？想必平日里也不太孝順吧？
說這些話的不多，因?yàn)椴荒苁谷诵欧?，畢竟劉家除他以外的人哭的都那樣傷心，連下人都紅著眼，一點(diǎn)兒都不像是不在乎的樣子，所以這話就像一陣風(fēng)，吹過去就算了。
親人的離去，對長歲和百福來說，就是一場連綿的雨，某天一陣?yán)醉懫鹨粋€閃電劃過，就能使他們回憶起過去——
爺爺曾在這里給他們講過他和蟈蟈的故事。
奶奶曾在那里和爺爺打架。
他們曾一起吃點(diǎn)心。
長歲和百福曾躺在爺爺奶奶的懷里。
如今什么都沒有了，就和他們的親生奶奶一樣，他們離開了，躺在山坡上，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們?nèi)タ此麄?，也聽不到他們爭吵的聲音，糊涂的老頭不會在扯著嗓子問東答西，兇猛的老太太也不會拿著笊籬打老頭。
長歲和百福開始不太習(xí)慣爺爺動不動就對著奶奶訴說愛意的膩乎樣，現(xiàn)在習(xí)慣了，可又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每每想起這些，他們就會哭，對著爺爺奶奶的某件舊物哭。
哪怕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他們一想起來還是會哭泣。
劉家人都覺得他們有情有義，可小孩分明看見他們?nèi)ミ^五奶奶的墓。
長歲辨認(rèn)著墳前寫著名姓的木板，和百福一起找到了他們的奶奶和爹爹。
荒草叢生的一個小土堆，她躺在兒子身邊，從沒有人祭奠過她，孫子孫女思念她的感情要夾雜著對別人的思念才能一并噴薄而出。
大人總覺得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記得，卻忘記了孩子同樣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的感情和大人一樣，甚至更加真誠熾烈。
新的家他們很喜歡，可過去的難道就能完全忘記了嘛？
劉家人真是想的太美了，耐心又太少，和許多大人一樣要孩子覷著臉色，小心翼翼的成為他們喜歡的樣子。
成功了就像長歲和百福，能變成他們認(rèn)可的孩子。
失敗了就像小孩，被當(dāng)成狼心狗肺的壞東西。
他們和孩子都沒有錯，只是有的合適，有的不合適，就像買東西，有時候會買到乍一看覺得好，回家后仔細(xì)瞧瞧又覺得不好的東西，這東西是個活的，退掉似乎不大好。
河岸的草又長起來了，劉家養(yǎng)了新的雞鴨鵝，小孩騎著豬，領(lǐng)著一群走起路來扭搭扭搭的小東西去吃一吃嫩草。
單盤起的腿上還有一只睡的四仰八叉的貓。
長了的頭發(fā)挽起一個發(fā)髻，盤在頭頂，插著一根削尖的柳枝，后頭還有些碎頭發(fā)亂七八糟的垂著。
她和余大娘學(xué)的，只是余大娘梳的更低一些。
村里許多年老的婦人都梳這樣的頭，孩子總是頭頂兩個角，那個角太難了，小孩手又笨，實(shí)在鬧不明白，也沒有人給她梳頭，就只能這樣的，不然散著太礙事。
她這樣過去，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到些促狹的笑聲：“快看，騎豬的劉老太來嘍?！?p> 是放牛的孩子在嘲笑她，梳的頭發(fā)像老太太。
裴小孩在劉家的名字叫劉小孩，她覺得跟以前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從不這樣稱呼自己。
豬血背著她往僻靜處去，小孩沒理他們，神色木木的，心里沖著笑的最歡的男孩罵一句：什么老太？我是你奶奶。
路過他們身邊時，看著為首的男孩因哈哈大笑而張大的嘴巴，小孩格外手癢，伸手就從鞋底扣下一坨新鮮的春泥，塞了進(jìn)去，還貼心的幫他捂住嘴，直到看到他的喉嚨下意識吞咽了下，才放開。
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她看著那么沉郁，壓根沒有人想到她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毛頭的二弟毛狗噦的一聲吐了出來。
春耕了，土里要加肥，小孩早上不小心踩到落在路邊的肥，腳底蹭了半天石頭都沒刮干凈，路又那樣泥濘，她不愿意再走了，這才心情很糟的騎上了豬。
那些皮小子，看她垂個頭，居然以為她好欺負(fù)。
或許是從他們爹娘那里聽到了什么吧，有人說劉家的老夫人，劉蓮花是被她這個孫女氣死的，理由是劉蓮花和家里人說的最后一句話，還在罵她是個冤孽，平日里也不太喜歡這個不懂事的孩子。
還有錢三，也是因?yàn)樗虐压穷^摔斷的。
再想想劉家人，自從養(yǎng)了她之后出了多少事？
死了人不說，劉仁本的腳不也是在有了她之后跛的嘛？
人也一個比一個瘦，聽說都不怎么愛吃飯了。
還有尼姑庵塌了，老尼姑們無家可歸只能遠(yuǎn)走他鄉(xiāng)那事，誰知道是不是被她克的，反倒是把她送走的裴家人日子越過越好了，這里頭能沒點(diǎn)兒說法嘛？
反正村里人覺著，這個孩子不吉利，村里遭災(zāi)的時候，她可也在呢，還有丟牲口那次，八成也是她招來了什么臟東西。
還有人說看到她對著沒人的空地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么。
有些話別人不知情，只能是劉家的人傳出去的，大人聽了，胡亂揣測一番，孩子聽了，就去欺辱嘲笑這個人，以此為樂。
都是瘋子！
什么時候能離開這些瘋子？
毛狗一眼又一眼的往這邊看，和身邊的人嘀嘀咕咕，或許是在罵她，可他們不敢過來。
小孩跳下豬背，比他們高出一大截，她個子長得很快，力氣也大了很多，招數(shù)又很臟，和她打架占不到便宜。
她的豬會拱人，雞鴨鵝也不好惹。
而且她還有個下手同樣黑的幫手——歪丫。
她們都長高了，高高瘦瘦的，打架的時候幾乎是在拿骨頭砸人和抵抗，她們疼不疼不好說，和她們對打的，一定很痛。
毛狗他們見歪丫來了，更加不甘心的走開了。
兩個瘋子！
什么時候能收拾這兩個瘋子一頓？
歪丫都不用問就瞪了他們一眼，跑去和裴小孩說：“他們又笑你了吧?！?p> “我喂毛狗吃了泥巴。”
歪丫這才笑起來：“喂的好，要是我非得把他們?nèi)舆M(jìn)爛泥坑不可?！?p> 她才不會呢。
小孩在河里洗著手并不相信她。
歪丫現(xiàn)在過得好的很，脾氣都變好了，余猛在鎮(zhèn)上碼頭做工還學(xué)會了捕魚，前幾天還給她買了一件新衣裳，她頭上梳著兩個角，系著兩段紅纓，下頭的碎頭發(fā)扎成兩個小辮子，用紅絲繩綁著。
人都變得精神了許多，裴小孩的衣服還是去年的，已經(jīng)短了一大截，露著腳腕和手臂。
余猛這兩天忙著耕地呢，他有相熟的人幫忙，歪丫完全不用費(fèi)心，出來挖野菜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小孩看她似乎還胖了一些。
“我要走的遠(yuǎn)一點(diǎn)兒，再找個別的地方，不和他們一塊了?！?p> “他們讓你這樣嘛？”歪丫是說劉家人。
“他們不管我，只要不把雞鴨鵝弄丟，太陽落山前回去就成。”
按著他們的話說，裴小孩沒救了，所以他們不管了，愛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歪丫：“那我跟你一起?！?p> 挖野菜嘛，哪里不能挖，河邊可以，山上也成。
她們也是無所畏懼，就躲在墓地后頭的山洼里，這地方其實(shí)還不錯，有小的溪流，草長得也很好。
就是偶爾會看到一兩具白骨。
多半是人的，大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小的多半是女嬰。
許多村子都有這么一個地方，用來扔一些不想要的孩子。
那場大雨前，這邊的水流還是挺大的，她們或許是在這里祭了河神，后來山塌了之后，水似乎被截?cái)嗔?，只剩一條窄窄的小溪，她們就從水底漏出來了。
歪丫在挖了四個腦袋后，仍沒有放棄這里的野菜，只是頗為困惑道：
“小孩，你說那個老東西為什么沒有把我扔到這里來？”
“八成他那會兒還愛你呢?！毙『⑼萍杭叭?。
歪丫露出一副被惡心到的神情，想了半天才想通：“他是怕我娘變成厲鬼索他的命吧?！?p> 小孩：“似乎……還真有可能?！?p> 這聽起來更說的通。
不過大人都是些奇怪的東西，他們怕鬼，也不妨礙他們造孽啊。
小孩坐在大石頭上，托著下巴注視著‘發(fā)呆’，目光定定的看著旁人眼中空空如也的前頭。
一團(tuán)團(tuán)，氣一樣的小東西，從土里鉆出來，在草叢里，在溪水里，挨挨碰碰，四處亂飛，啊呦哎呦的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四五個小團(tuán)子好奇的繞著歪丫轉(zhuǎn)圈圈，左一圈右一圈，也不知哪個錯了，一下子撞到了一起，晃晃悠悠的掉到地上，好像暈了，不大聰明的樣子。
小孩身邊也有，鉆進(jìn)她的袖子，從領(lǐng)子出來，鉆進(jìn)她的頭發(fā)，呼的跑到眼前，好像什么涼涼的東西，咻的一下劃過肌膚。
還挺舒服的。
最特別的，應(yīng)該是嚶嚶哭的一只吧，顏色很淺，小孩才注意到她，她就噗的散掉了，了無蹤跡。
小孩伸手抓了一下，好像一股清澈的溪水，劃過手掌，很舒服。
歪丫的臉伸到她面前：“你抓什么呢？”
“蚊子?！?p> “你抓它干嘛？”
“塞你衣服里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