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們都安排在樓里廳堂的右側(cè),與官人仕子之間立了道屏風。清平王雖常年游歷,但行事好段素來都是包容和善為主,深得渚州上下的愛戴。于是他的接風宴,也是下了命令,只要家里人身有官職,就都可來。
慕淺月與嚴小倩一起坐在女眷之中,左顧右盼。四周都擠得水泄不通,估摸著有半個渚州都來了,未少樓圍封了上面幾層,把桌椅連夜搬下來也不夠分。有些小官逼不得已,得到庭院里就座。
“啊。是她!”女眷們突然騷動起來,嚴小倩按住慕淺月的手,倒抽了口氣。慕淺月抬眼看去,門口處來了個一身貴氣的少女。她長得高挑,上身穿蝴蝶粉彩短襖,配上軟羽長絲裙,如玉皓腕上套了兩只銀鐲,上面鑲了閃閃放亮的夜明珠。
她無疑是柔美的,猶如弱不禁風,五官柔和,還掛著點微弱的笑意,讓人禁不住靠近。
“趙萊……”小倩都看呆了。”是趙萊,她怎么來了?沒聽說啊……”
趙萊乃當今皇后的親妹妹,榮華富貴集于一身。慕淺月上下掃了她一眼,低頭抓了把瓜子吃。
趙萊怎么還是這副眼高于頂?shù)哪印?p> 趙萊走入千金貴婦之間,自然有人給她讓座,一個個湊了過去,逢迎巴結。嚴小倩也去了,說甚么人多熱鬧有八卦。慕淺月磕了兩枚瓜子,見身邊的姑娘呆呆傻傻地坐著,便笑問:”你吃嗎?”
那姑娘衣著倒是得體,一件雪白長裙外罩湖藍短衣,普通、大方。她長得亦不差,只是一雙杏眼相距較遠,少了股精明,反倒似有點憨傻的樣子。
讓她想起一個故人。不過……那故人,不曾從七年前那場災禍中活下來。
“……不吃……?”她皺眉,想了一下?lián)u頭,又點頭:”嗯。不吃?!?p> 慕淺月回頭,見女眷們依舊在討好趙萊,便打算湊過去刺探點情報,向這姑娘道:”那你先坐著,我去去就回?!?p> 那姑娘聞言,忽地抬頭看了她一眼?!迸??!?p> 慕淺月擠入了人群,聽的盡是趙萊的好話、壞話、風涼話,卻沒聽到半點有關清平王的訊息。他來沒來?怎么不給女眷們發(fā)點東西……
“噓……”
人們突然安靜下來,女眷也抬眼往門口處看,一個個忽地都不說話,神情百變。
一隊侍衛(wèi)井然有序地走進大廳。他們分開立在主席四側(cè),才見門口處,華貴公子緩緩走入。他迎著光而來,一身淡青錦袍,神色恬淡安然,雙眉如劍,眼眸里卻是平和如初,鋒芒不露。然而他在風雪襯托下,偏偏格外耀眼。
他淡然往主席走去,此時眾人才似醒覺,一個個俯身行禮。
“臣等,恭迎清平王?!?p> “臣女,恭迎清平王”
慕淺月隨著眾人躬身,唇邊微微一顫,扯出了一個笑。
是啊。只要有他桑寧在的地方,即便他甚么都不做,依然是不可忽視的存在。
“都平身吧?!鄙幮α?,掀袍落坐。他身后有人站了出來,笑吟吟地宣布?!遍_宴?!?p> 慕淺月定睛一看,原來是良極。他身穿黑紅長裳,舉止依然有點輕浮,卻比平日收儉了許多。良極的目光有意無意向她掃了一眼,然后向四方施禮,再示意身后下人搬出兩箱物事。
“諸位官爺,趁著正上菜,容在下為王爺發(fā)個言?!?p> 他指著箱子:”這兩箱,是王爺從京城買來的特色美酒’笑予卿’,藏了兩年多,至今清新如故。王爺說,請大家喝上一杯,以答謝諸位為他接風?!?p> 慕淺月的目光刷一聲掃到桑寧的臉上,要不是場面依然肅靜,她都要為他鼓掌了。兩年前,他不就是上京見過皇帝一次嗎,然后就又去游歷了。
他把酒抬來,無疑是完美地掩蓋了自己七年來的行蹤,同時給了各官員一個合理的還禮。
精得跟狐貍似的。
身旁的女眷們都興奮起來,掏著帕子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擦酒杯。
桑寧似乎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偏頭看了過來,溫和一笑。慕淺月腹誹著別開了目光,低頭挾了口菜。嚴小倩在她左邊說著剛聽回來的小道消息,那傻姑娘在她右邊一個勁兒地扒米粒。
再這么下去,此次任務就要失敗了。
婢女們上來斟酒,慕淺月心生一計,接酒杯時左手一甩,往衣裳上濺了不少酒?!卑パ??!彼玖似饋??!卑。⌒〗阆⑴?、小姐息怒……”那婢女惶恐不安地垂頭跪下,低聲賠罪:”都怪奴婢粗手粗腳,這、這如何是好……”
慕淺月瞧瞧自己臟掉的裙子,再看看眼前婢女粉衣翩翩,襟前有一抹不顯眼的紅。哦,原來是宗里的人。
“愣著做甚么!”身后走來個管事的丫鬟:”還不快帶小姐下去更衣!”她轉(zhuǎn)向慕淺月陪笑道:”下人不懂事,望小姐莫要怪罪。”慕淺月微微一笑,拿帕子擦擦手:”沒事?!?p> “是是是?!辨九淼溃骸毙〗憧炜祀S奴婢來?!?p> 嚴小倩嘀咕了一句?!痹趺瓷匣貋碜屓藵姖窳艘路?,今回來又要更衣。湘兒,你快點回來啊,別像上次一樣挑三揀四?!蹦綔\月輕笑:”知道了?!?p> 良機得來不易,她必須去探個明白。
臨行前,她繞到屏風后去看岑老爺,想找人給他遞消息,誰知她剛來到末席,就有人傳信說老爺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先行回府了。
她點頭要離開,無意間卻聽見一聲細響。
似勺子敲上酒杯,輕輕地”?!绷艘宦?。
事發(fā)突然,她下意識便看了過去。
只見清平王坐在首席,放下手上的勺子,正回答著官僚的話。然而他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掃過人群,與她對上眼。
眸光交錯的片刻,他似乎忘了接話,似笑非笑地側(cè)了側(cè)頭,一副繞有趣味的模樣。
回憶洶涌。
很久以前,慕淺月還是個任性的將軍千金時,她特別討厭出席皇家宴會。但那時皇帝與她父親交好,她幾乎每個月都要遭一回罪。所以上書塾時,她就跟桑寧說,二人創(chuàng)造一個暗號吧。
只要用勺子碰杯,就代表”我快撐不下去了,來救我吧?!?p> 之后的每一場晚宴,她都響下暗號。然后桑寧會在最緊急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來與她聊天,把那些麻煩人麻煩事擠開、屏退。
那是多么一段快樂無憂的時光,讓一件小事,都變得刻骨銘心。
然此刻接風宴上,這樣微細的失手,足以暴露身份。慕淺月慢慢移開了目光,回身離開大廳,去了后院更衣。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消失的七年時光,桑寧曾在他去的每一場宴會,都拿勺子敲響了暗號。
這是他第一次得到了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