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殊點點頭,習慣性道:“多謝。”
侍衛(wèi)引她往內(nèi)行去,地牢門開的聲音,刺耳得讓鐘殊心頭猛跳。她頓在門外,侍衛(wèi)生疑喚了她幾句,她才回過神來。
女子拾過油燈,隱約能見著盡頭有人,拉緊了牽狗繩,沿階往下。
那頭,慕少玦愜意地搭腿躺著。他見來了人,轉(zhuǎn)頭瞇著眼瞅,見來的是新人,放下腿,改另一條搭著。
鐘殊將油燈前伸了看他。
一雙深窩挑眼,鼻如高脊,唇似兩瓣桃花,只看這面龐,好像能給人瞧出個錦繡山谷的風姿。
不像個丐,倒像個倌。
她極少稱贊男子色相,不過此人,卻有幾分姿色。
就是那身白稠飛鶴衫,應(yīng)是被鞭打過,幾處破爛,冰山似地裹著男子。
她還沒發(fā)話,男子倒是先開口道:“怎么,要放狗咬我?”
鐘殊輕笑,隨口問道:“今日,吃過了嗎?”
男子心中一跳,登時端坐起來,望向鐘殊,見其泠然帶著鐵面具,又掃了她身旁的小黃一眼,擠出三分尊敬道:“回貴人,這里頭伙食很好?!?p> 聲音悠揚,夾了七分傲。
鐘殊微頷首。她也蹲坐下來,將油燈放置一旁,悶頭思量了片刻,還是決意單刀直入:“兄臺,那回事,可否同吾再順理一遍?”
說完,她又補了幾句自己的身份和來意。
慕少玦當然知其所指之事,只是這段時日受拷打,幽禁,突然遇著一個行事溫和的,免不了又看了來人兩眼。
他見鐘殊溫潤有禮,異常沉著,可惜帶著鐵面具,眼睛嵌進黑暗里,讓他瞧不清神色。
他只得又將那些話,生硬地重復了一遍。
從將府滅門,太子當初還是賢王說起,說到這七年公主全然不管府中政事,一心尋狼人,民心一失再失,而女皇年老立儲,分政于賢王......
其實這些,鐘殊已然明曉,但她并未打斷他。
慕少玦不得回應(yīng),幾次都停了嘴,去凝視鐘殊鐵面具內(nèi)那雙漆眼。
“你請說,吾在聽?!辩娛獾?。
話至重點,慕少玦沉聲道:“太子殿下有處別院,里頭圈養(yǎng)了個心頭好。一日女子逃出,上頭差人去尋了處理,我手下得了線報,爭功先尋來殺了。我得知這事很遲,只知那女子,是當初將府里勾結(jié)狼人的女護衛(wèi)。”
鐘殊聞言,心頭狂跳,那女護衛(wèi)?她記得她,好像是因嚴刑拷打,早死在了獄中。
她接著男子的話問:“果真是那女護衛(wèi)?”
慕少玦卻避開此話道:“我裝作不知情,才逃過此事。這還是幾年前的事了。”
鐘殊哪在乎他的安危,仍無波無瀾問道:“真是,那個女護衛(wèi)?”
一時沉寂。
男子忽笑道:“聽聞公主因我之言一夜白頭。我本欲與公主結(jié)盟暗成親衛(wèi),助公主成大業(yè)?,F(xiàn),我卻成了害殿下的罪人,好像說與不說,都無區(qū)別?!?p> 鐘殊心下了然,這是這丐頭在討價還價。
如今嫂嫂有口疾,她想知道的東西,只有這男子能告知。
她倒不會被這種手段惹惱,只要能達目的,她的嘴比誰的都厲害。
鐘殊思及世間男子劣根,向面前人保證道:“兄臺若全盤相告,我定能解公主心疾。親衛(wèi)有何難?日后,為你上籍,成公主府邑司令,黃金,高位,女人,你要什么有什么!”
見男子眉頭一跳,她陰笑續(xù)道:“你若不說,也無妨。公主雖病,令下人養(yǎng)你一個囚犯,還是養(yǎng)得起?!?p> 地牢內(nèi),鐘殊之言余音繞室。
慕少玦笑道:“我見公主之初便已說過,只結(jié)盟,不為奴。邑司令又如何?一人之下,皆為奴?!?p> 鐘殊始料未及:“那兄臺所求?”
慕少玦:“我供天下線報,太子落馬之日,黃金十萬兩?!?p> 鐘殊:“......好的。”
還是為了錢。
慕少玦續(xù)說道:“幾年前那女子死后,我手下人欲以尸向上頭索財,哪知事涉太子。其知小命不保,密信我藏尸之處,我已稟告公主?!?p> “想必,她已然查明?!?p> 鐘殊想到不久前,她那擅長摸骨畫皮的師兄忽被嫂嫂召往京城。
她此刻猜測,女尸當是容貌受了些損。
摸骨畫皮,就算摸出來是那女護衛(wèi),也無從證明她來自太子別院。
僅憑口證和無名尸體,只要不直接牽涉狼人,這些的確,都只能算不入流的臆想。
七年了,太子的勢力已根深蒂固——
鐘殊嘆了口氣,正巧小黃開始搖著尾巴轉(zhuǎn)圈,她拾起了油燈,準備道聲謝上去先遛會狗。
慕少玦見鐵面男子預(yù)備離去,輕咳了聲,悠悠補道:“那女子手中有封信,概寫了太子與狼人如何構(gòu)陷將府,我也交給公主了。不知公主告之您可有?”
*
鐘殊且行且思,回到了隱竹院。
鄔柔仍躺在榻上,見她來,從懷中摸出了信件。
鐘殊接過信,看了眼,上頭的字跡,像極了她兄長的字跡。當初那女護衛(wèi),便是借著這字跡,誣陷將府。
可這信上,卻全盤翻供,直指太子。
這些,仍不能算是實證,甚至能說成是誣告。
但對七年都找不到任何線索的鐘殊而言,足夠了。
總算有個復仇的對象了,不說是確切對象,但已有九成九的可能。
她的頭很疼。
七年了。
這七年,她都在找狼人。
她并非沒有疑惑過。
狼人和將府無冤無仇,為何要構(gòu)陷將府?
有時,她甚至會做噩夢,夢見阿爹和兄長真的做了勾結(jié)狼人殘害百姓之事。
將府行事低調(diào),朝中不曾樹敵,當初那案,震驚了太多人......
她無論如何都未想到,這一切,是那當初還為將府說情的太子做的,為了針對當初他最大的政敵,可能的儲君安和公主,為了打擊她......
那個女護衛(wèi),她恨不得鞭尸她。
聽聞,南疆爆發(fā)古怪瘟疫,賊禍四起,太子正自請前往治災(zāi)。
鐘殊頭一回覺得自己離真相這么近,又這么遠。
眼下,皇上不相信公主,那只能接近太子,不論是為了查真相,還是——
“復,仇。”鄔柔猛然咬字出聲:“奪,權(quán)?!?p> 鐘殊聞言,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在抖,像是得到了嫂嫂的首肯,她內(nèi)心狂喜,看向嫂嫂。
而鄔柔,這個原本智慧堅韌的女人,仍耷拉著苦臉。
她一夜白頭,像個除惡女仙,可患上失語之癥,便似個冤屈女鬼。
嫂嫂還在病中。
鐘殊耐心地想著,這張臉......
此刻,只余二人。
她摘下了鐵面具,忽然換了副嗓子,聲音帶著女子的輕柔:“姐姐,這么多年,我忐忐忑忑,從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習得易容之術(shù),不愿戴面具時偶用?!?p> 鄔柔聞言,身軀微動,凝視著鐘殊。
她面前的鐘殊,一張姣好的面龐,像極了年輕時的她,尤為特別的是,下唇和她一般,都有顆同樣大小的痣。
她仿佛明白了鐘殊的意思,眼眶放大,身子顫抖。
鐘殊湊到鄔柔耳邊,輕聲道:“姐姐,你,可信任姝姝?你若信,這次,就全權(quán)交給姝姝。讓姝姝,替你治病。”
*
這十日,公主別院里,不斷有下人出進,謠言四起。
他們忙著往來太醫(yī)院和京城各大藥館,尋鐘殊要求的名貴藥材,湊上鐘大夫所說的那張,能治早衰癥的單子。
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對鐘殊這種“游醫(yī)”嗤之以鼻,他們深知公主病因,認為是誤診,多有怠慢;外頭藥館倒是不敢小覷,雖然公主不得民心,但到底是公主。
京城內(nèi)外,公主患早衰之癥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早衰倒是有人聽過,而鐘殊所制之藥兩藥:三日洗骨散,七日生骨膏,卻是讓人聞所未聞。
尤其鐘殊故意打亂了藥方,在多處尋藥材,還討要一些不必要的藥材,就更讓醫(yī)者不明。
隱竹院,藥香繚繞。
前三日,鐘殊不讓任何人靠近內(nèi)室,只說此藥會使人蛻皮,形容慘陋,讓侍女們心疼又著急。
到第四日,有位侍女便忍不住說鐘殊閑話,無非是男女授受不親此等,結(jié)果被鄔柔一頓好訓。
就是那天夜里,鐘殊端出了一銅盆,里頭裝著似人皮狀的物什,那是她練武生的舊皮。
她用了師傅的密方——洗膚散。
這藥被她假稱成洗骨散,實則用之祛瘢煥膚,只是會使皮膚泛紅脆弱,要用生肌膏來彌補。
后七日的生肌膏,令她渾身都癢極了,這幾年養(yǎng)成的冷靜性子都有些受不了,但一想到這七年,莫說撓,她連碰都不碰自己。
三位侍女輪番守院數(shù)日,到今日,已是第十日了。
鐘殊和鄔柔一夜未眠。
前半夜里她都在對著鄔柔的臉描妝,畫眉稍厲,點珠豐唇,用色越濃艷越好。
等她換上鄔柔那身公主金鳳赤衫之時,二人都有些恍惚。
“太,像了?!彼┥┻@十日,頭一回出聲。
的確很像,原本二人就生得極其相似,這番下來,最不像的僅僅是臉型。
鐘殊顴骨稍平,她在上方找了個角度掃過陰影。
至于鼻梁和下頜,鐘殊又從皮箱中翻出易容膠搗鼓了一陣,完工之時,一眼看去,幾乎就像年輕時的鄔柔。
光面龐像還不行。
這十日,她除了喝點水,簡單進食些菜葉子補個嘴,粒米未進,餓的饑腸轆轆,體態(tài)上亦是生出了薄弱瘦削之感。
至于鄔柔——
鐘殊用皮箱中早有的膏藥替嫂嫂染黑了發(fā),再為她帶上面具,換上了自己的服飾。因鐘殊稍高過鄔柔,又在靴內(nèi),給她嫂嫂墊了厚墊子。
鄔柔,扮作了醫(yī)圣鐘殊。
后半夜,姑嫂二人相對無言。
鄔柔還是無法順利說話。二人換了身份之后,她欣喜了會,在內(nèi)室走來走去,過不久,又獨坐去窗前,戴著鐵面具,呆呆望著天上繁星,像是要睡著了,但眼睛還睜著。
因預(yù)備進宮向女皇請安,鐘殊也沒再拉著嫂嫂說體己話。
她深知鄔柔沉浸在自責之中,若非達成她的目的,恐怕她郁疾難解。
而除了自己,沒有人愿意信她,幫她。
鐘殊在靜等著晨光照進隱竹院。
她已差人報信,今日,會在侍女和那別院囚犯的陪同下入宮。
這是七年來,鐘殊頭一回在京城扮女裝。
這點易容術(shù),比起她往日的作風,實在算不了什么。
更可以說,她是在以真面目示人。
小時候她在將府養(yǎng)得好,圓滾滾的,誰都不曾發(fā)覺她和鄔柔生得像,除了她兄長。
現(xiàn)今嫂嫂得了失語癥,沒法調(diào)查太子,只能出此下策,讓二人交換身份,蒙蔽視聽。
月隱星沉,身旁,隱隱傳來女子抽泣之聲,鐘殊知道,那是嫂嫂在哭。
而她作為將府遺女,從知真相后至現(xiàn)在,竟都不曾掉半滴眼淚。
這七年,她早明白,哭,從來不是給自己看的,是給別人看的。
任何事情,只要有利于她,她都能擺出合適的姿態(tài),要么閉嘴,要么張開她的七竅玲瓏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將府死去的所有人,她不要為他們哭了,她要為他們笑!
他們無辜而死,定投好胎。
這輩子的冤屈,也有她來替他們復仇。
——
鳥聲漸起,飛光起晝。
女子面若桃花,獨自梳好了金釵圓頭髻,整理著卷地繡金鳳赤袍,踩著雙乳煙緞淺底繡鞋,盈盈而出。
侍女們聽著動靜,忙掀開了鳳簾,見著來人,眼都瞪成了核桃。
她們面面相覷,還是其中一位立刻擠出了淚,撲通跪倒在地:“公主萬安!”
其余兩位忙跟著跪倒,余光去瞄眼前之人。
女子黑發(fā)如漆,嬌面若仙,仿佛重拾青春般,年輕了十歲,不僅是美貌,更是氣態(tài)。
鐘殊見成功瞞過最親近她的侍女,已放下一半的心。
她往前走了兩步,施身一一扶起三位侍女,仿著她嫂嫂的嗓音道:“苦了你們了,只是別院那囚犯之事,必須給我爛進肚子里?!?p> 三位侍女忙不迭地磕頭:“諾?!?p> 公主別院外,早有金漆寶馬車在候。
年輕男侍見著來人,按下驚嘆,躬身偏讓。
鐘殊免了他的禮,見其今日高冠垂髻,白衫端整,翩翩公子是也,莞爾嬌柔道:“本宮久病,卿之名諱,可否再相告?”
慕少玦見此玉貌花容,不禁回憶起幾月前那個哀怨公主,雖同是弱柳扶風之態(tài),但如今的公主,卻好似年輕了許多,如初夏蓮苞,有股不可及的嫵媚。
他本以為,那日來囚牢中的男子是誑他的,沒想到,上位的這日,竟來的如此之快——
“慕少玦。”他平視著女子水眸,不卑不亢道。
恍惚之間,他像是瞥到不少有心百姓,很多雙眼睛,有的僅僅是好奇,有的是仇恨,有的,或許是探子。
見又騙過一人,鐘殊一鼓作氣,在眾目睽睽下,將雪白滑嫩的手拉住男子的,往馬車車廂內(nèi)走。
鐘殊的目的,就是要讓大家看到,公主的變化,她嫂嫂可不僅僅只有兄長一個男人。
她不能讓百姓繼續(xù)因為兄長,怨恨公主。
她感覺手中帶滯,便回頭對發(fā)怔的慕少玦柔笑道:“少玦,你同本宮共乘?!?p> 這么一顰一笑,一拉一拽,慕少玦怎會不懂公主用意,遂配合她上了車。
二人上了馬車,鐘殊又故意讓慕少玦卷起兩旁車簾,不時好奇似地探出面龐。
這張她藏了七年的臉,如今光明正大地穿梭在承天門街,馬蹄叮鈴,官員們見之讓道。
這種被世人所害,又來蒙騙世人之刺激,真是讓她心癢難撓啊。
要說鐘殊進宮,那還真是七八年前了。
普通的達官貴人之女或許對皇宮不熟,但她因她嫂嫂的緣故,時常進宮就宴。
大寧皇宮恢恢豫大,器物神奇,遍地假山真獸,她自幼——
便十分愛逛皇宮。
從長樂門上了步攆,為了不讓身旁那些震驚的宮人懷疑,她時不時對下頭的慕少玦說這皇宮游樂,從神龍寺,說到北海池。
慕少玦頭一回入大內(nèi),除了謹慎稱是,再不說旁。
鐘殊不得捧場,心想百密一疏,只顧拉此美男招搖,忘了提前同他配合,又怪他過于孤傲,自顧自說了幾句也就自顧自地冷了。
甘露殿外的宮人早在候著,見著步輦上的女子,除了穩(wěn)重的侍衛(wèi),沒有不目瞪口呆,驚愕失色的,仿佛見著什么返老還童術(shù)!
宮里到底不比外頭。為首的太監(jiān)立時笑臉相迎,揮把拂塵:“恭賀殿下康愈,仙姿勝往。”
鐘殊剛被宮人放下,靜凝他半晌,便隨手從頭上取下一釵飾,拉起那太監(jiān)的手道:“莊公公,許久不見,柔兒想您啦?!?p> 莊公公愣在當場,穩(wěn)穩(wěn)地收回那金釵,想起小時候調(diào)皮可人的安陽公主,淚說來就來:“殿下,老奴……快,老奴引您進殿,圣上也在等您咧!”
鐘殊扶上其老手,端莊地站出來,凝視著富麗堂皇的甘露大殿。
七年了。
往后,她不是裴姝,不是鐘殊,而是大寧的安和公主,大寧朝皇帝的女兒。
今日她要做的事,是極盡全力讓“她的母皇”,答應(yīng)她出往南疆,與太子一起陪治南疆疫情。
她必須要接近太子,查明真相,奪權(quán)復仇。
想到這,鐘殊興奮得唇角上揚,只是那張笑臉上的眼睛里,摻著獵獸的兇光。